石、凌二人口喷寒气,耳盘子疼得叫不出声,身子不由自主,捂耳如飞下坠,浑无一丝反抗之力。
来人一招之间,便将石天鸿、凌御风治得服服帖帖。二人狼狈模样,不禁滑稽好笑。
天气本已严寒,演武台五丈之内,寒意越发森重。但听哧哧声响,台上地下,顷刻间结了厚厚一层寒冰。各人脚下一紧,双足冻入坚冰,倾尽全力,也挪不动半步。
人人面容渐渐僵硬,风如利刃,割肤生疼。有人霍然惊觉,惊愕道:“这是……冰河凝雪功!”
云扬睫毛上挂着点点霜花,寒透骨髓,牙关击打,咯咯直响,浑身血液也似冻结成冰。这时间,僵硬的手指间传来一缕暖流,仿佛春水入寒波,消去三分冷意。这感觉似曾相识,那日淮江之滨,桃花林中,云中秀也曾渡灵力给他。但较之今夕,二者舒适相去,却有天壤之别。
云扬打了个寒噤,咬牙回头,见谢冰眸子澄如秋水,右手捏诀,运功竭力抵御寒潮。奇寒之下,谢冰额上浸出密密汗珠,俊俏的面孔上流露出吃力的表情。暖流自谢冰左掌传来,丝丝缕缕,不曾间断。
徐澜俏立远处,恐那人寒功伤及爱子,柳眉轻敛,正欲出手。忽觉衣袖一紧,星眸回凝,云中秀面带微笑,冲自己摇了摇头。
徐澜颇为不悦,云中秀笑道:“你瞧。”徐澜目光移去,果见爱子和谢冰手拉着手,观其容色,并无大碍,神色稍霁,始才宽心作罢。
在场弟子,不少人修为已非泛泛,一边运息抵御“冰河凝雪功”的奇寒之劲,一边分心说话:“好冷……咯咯……摇光师叔……饶了我们罢……”
来人正是剑堂七大长老之一的摇光长老。虽愈半百之年,但驻颜有术,天然妆成,容颜依旧娟好。瞧来恍若桃李之年,铅华洗尽,珠玑不御,一派仙风玉骨。
“同门比武,大打出手,”摇光两勾冷月似的眼睛扫视凌、石二人,言词凌厉,断冰切雪,“还有你们,不加制止,反观热闹,每个人罚抄十遍戒律律文。”
摇光位列剑堂七大长老之末,又兼戒律院长老职务,向来铁面威严,秉公执法,从不讲情面。众弟子叫苦不迭,却不敢顶撞半句。凌御风、石天鸿为摇光所制,提不起一丝内息,浑身如坠冰窖,肌肤衣发,凝结了一层白霜,眼珠僵冻,已不能灵活运转,细细缕缕的白雾,间或冒出口来。
摇光略施小惩,也恐伤及众弟子元气,长剑夭矫而挥,清芒弧光如水泻地,罩落诸人,叮叮不绝声中,遍地寒冰顷刻崩碎。术法解除,众弟子重获自由,哪敢逗留,哆嗦着渐渐散去。
凌御风、石天鸿蹑手蹑脚,也想趁机开溜,忽闻摇光长老一声断喝:“站住。”凌、石二人倒抽一口凉气,仿佛中了定身法儿,表情定格,提起的前脚生生停驻半空,再落不下去,心头轰隆隆擂鼓。
摇光眼中厉芒闪烁,审讯道:“同门之间以武会友,实属寻常,可你二人以命相博,所谓何来?速速从实而招。”
石天鸿在她疾言厉色之下,吓得眼角一跳,素知这位师叔手段狠辣,盯着凌御风,自觉无甚过错,是以心中惧意一闪即逝,忙道:“摇光师叔,这小子……”凌御风只道他屈于淫威,就要招供,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忙干笑两声,截住石天鸿话头,道:“师叔,是这样的,几日前弟子‘十方乾坤步’大成,持技自傲,与石兄比试得胜,石兄深以为辱,便约弟子在此一雪前耻,出手之际没能把握好分寸,以致师叔出手,惭愧!惭愧!”
石天鸿听凌御风交代缘由,竟与事实大相径庭,眉头紧皱,愣了一会儿,正欲拆穿。忽见凌御风连连眨眼,神色乞怜,不由心下一软。
“天鸿,小风之言属实否?”摇光长老语转柔和,有股不可抗拒的魔力。
石天鸿不敢正眼对视摇光长老,低下头,眼神别样的看着凌御风,咽了口唾沫,支吾道:“属……属实……师叔!”石天鸿跟凌御风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暗忖摇光长老嫉恶如仇,执掌仙霞戒律,向来赏轻罚重,若为知晓实情,凌御风非给她扒下一层皮不可。他性情仁善,于心不忍,冒死替之掩饰,奈何不擅作伪,心虚之下,难免闪烁其词。
摇光长老听石天鸿说话底气不足,但知他素无虚言,只当是惧于自己威严之故,便没多疑,只道:“既如此,你二人到‘疏影洞’面壁一月,抄戒律文千遍。”哪知这家伙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替凌御风包庇。
石天鸿暗想此举无异于老虎嘴边捋须,不自禁吓出一身冷汗。
摇光长老冷冷道:“哼,少抄一遍,加罚一月。”说完,不理众人服与不服,扬长而去。
比武较量,寻常多有。但门规有令,同门会武,不得性命相博,否则严惩不贷。众人万没料到,石天鸿、凌御风出手这么没分寸。惹怒了戒律摇光长老,无端殃及池鱼,牵连受罚。众人望着石、凌二人,脸上均有悲愤之色。
戒律院弟子奉命把守剑堂出口,一一清点在场人数,记录在册。石、凌二人捏了一把冷汗,石天鸿暗叫晦气,凌御风脸色尴尬,道:“今日多谢石兄,否则兄弟名声扫地,无颜立足仙霞派,当真比剥皮抽筋还难受。”
“好自为之。”石天鸿重重哼了一声,气冲冲的擦肩而过。
看见凌御风受罚,云扬心头有种说不出的舒泰。抓起地上白雪,揉捏成团,向凌御风额头奋力一掷。
凌御风听风辨位,接住雪球,抬眼望去。云扬两手叉腰,幸灾乐祸的站在台下,取笑道:“小风,还不去面壁一月。”云扬生性跳脱,遇上凌御风这等狡猾之人,也变得十分俏皮。
凌御风双眼瞪得老大,错愕道:“什么?小风?小子,你也太客气啦。”说着,一阵疾风飘到云扬身旁,眉毛一跳,面孔恢复一贯贼溜模样,饶有兴致的道:“怎样?小子,我的扶摇神技厉害吧,想不想学,叫大哥,大哥教你呀。”云扬摇头晃脑道:“不想学,你的‘飞天扶摇’比起我娘亲的‘百鸟凌云’差远啦。”
“百鸟凌云”四个字出口,凌御风登时傻了眼,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云扬,仿佛拾到奇珍异宝一般,半晌才道:“小子……不不不……小兄弟,你娘亲可是‘红梅’女侠徐澜徐师叔?”
云扬得意洋洋,点头道:“是也,是也。”凌御风双目闪闪放光,好比贼人觑上了别人家的宝贝,嘴角口水滴淌,道:“‘百年凌云’这门绝技只有先祖师爷会得,祖师爷仙去后,派中惟其幼徒徐澜徐师叔练就。”
这事迹徐澜从未跟云扬提起过,凌御风娓娓道来,听得他傻傻愣愣,咳嗽一声,怪眼一翻,装模作样的点头道:“就是,就是。”
“小师弟,你也来啦。”说话声正是凌宵。云扬闻声回头,见雪霁寒宵四人联袂走来。四人看见凌御风,颇不高兴,凌宵道:“我说凌师兄,怎么每次有关你的事情,都没好果子吃。这次又被罚抄戒律文。”
“你们懂什么,这叫天妒英才。”凌御风面不红、心不跳,振振有词。谢冰面容冷漠,道:“这也给我们提个醒,同门切磋,点到即止。师弟师妹,我们走吧。”
云扬两眼弯成眉月,装出一副大人气质,拍了拍凌御风手臂,道:“英才,我们回去啦,好好面壁去。”凌御风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他得知云扬身世来历,言语间甚为客气。云扬道:“云扬,白云之云,飞扬之扬。”
“哈哈,名字取得真好。”凌御风痴迷飞纵神技,觊觎起“百鸟凌云”来,是以借机奉承,俯身贴在云扬耳边,悄声说道:“云兄弟,有暇来‘疏影洞’寻我,我有许多好玩的宝贝给你参观。”
“当真?”云扬毕竟孩童心性,听到好玩的宝贝,大有兴致。凌御风见他心动的表情,心知诱惑凑效,不禁暗暗得意,笃定道:“当真,若有虚言,天打五雷轰。”
“那个大个子到底抢了你什么好宝贝?他似乎比你更生气?”云扬这一问,也是众人心中疑云。
“你来我就告诉你。”凌御风诡秘一笑,大卖关子,临别时,不忘再三叮嘱:“云兄弟,记得来看我哟。”
回到居舍,骆雪、萧霁、江寒、凌宵各自回屋抄写戒律文。谢冰捧来文房四宝到云扬房里,提笔蘸墨,以簪花小楷在宣纸上密密麻麻的默写,字如其人,风姿英伟,笔画清奇。
云扬一字字看将下去,内容大概是同门不得相残、不得结交奸邪、不得调戏女子云云。谢冰通篇默写全,足足有千余字,随即让云扬抄写,云扬自幼随云中秀识文断句,诗词曲赋,诸子百家多少读过一些。但论书法写字,却非他所长。下笔时轻时重,歪歪斜斜,毫无章法可寻,直与小鸡涂鸦无异。堪堪十篇抄毕,暮色低垂,云扬心力憔悴,手脸衣物上,全是墨汁。
次日,天鸡啼晓,谢冰叫醒云扬,领他到戒律院去呈罚写律文。众人见他字迹奇丑无比,比划摇摇散架,不禁哑然失笑。
用过早膳,云中秀、徐澜夫妇辞别。掌门慕云子、谢冰、骆雪陪云扬送至山门外。
徐澜从未让爱子离开过身边,此番师门要务缠身,不得已挥泪作别。云中秀嘱咐云扬几句,拉着娇妻御剑缓缓飘去。
云扬依依不舍,看着父母的背影在白云间慢慢模糊,渐渐的小了下去,直至消失不见,不禁眼圈发红,鼻尖猛然酸楚。骆雪过来安慰,云扬伏在师姐肩头,抽抽噎噎哭了一场。
慕云子道:“冰儿,今日起,小师弟由你代授一年入门功夫,务必详加指点,一年后为师考较,亲传绝学。”
谢冰入门最早,骆雪、萧霁、江寒、凌宵较他要晚三年之久。四人入门功夫均是谢冰代传,云扬自也不例外。
骆雪陪云扬说了阵子话,岔开话头,云扬童心未泯,破涕为笑,转眼便将离愁抛诸九霄云外去了。
谢冰携云扬飞落神女峰,又至剑堂演武台前。谢冰指着阁楼,逐一介绍:“这是藏书楼,收录着许多上乘仙法典籍和历代前辈的笔录心得。日后你修炼到一定境界,自可进去参阅。”
亭楼高矮不一,谢冰依次详述,道:“这里是戒律院,这里是书画楼,棋坊,乐筑。屋宇布局,暗合五五梅花之数,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梅花一样。”
云扬一眼望去,果见银楼连云,高低起伏,围着校场分作五堆,隐约可见梅花之形,暗叹构建之奇。谢冰拉着他穿过剑堂,踏上后山雪径,但见玉树琼林,银花璀璨,晴日耀空之下,泛彩浮光,景色尤奇。
一路上不时见有弟子修炼功法,流光漫天,色彩纷呈。云扬瞧得眼花缭乱,问道:“大师兄,大家都在这梅花林中练功么?”谢冰道:“不是,后山七十二洞天福地,才是传功授业之地。”
谢冰觅了一处轩敞石洞,凿痕宛然,别无他人,倒也清净,道:“六弟,我先给你讲讲仙霞派修习功法的规矩,一般初入门者,先练吐纳之术,稳固根基。半年后再学内家真诀‘九巍诀’,待得功行圆满,便可涉及剑术。仙霞派以剑法名誉天下,讲究以气驭剑,但凡内家真诀练到返璞归真的地步,便是寻常剑法,也能发挥出无穷妙用。是以入门先练内息,再涉剑术,掌握以气驭剑的绝旨,方可修习玄功仙法,飞天遁地。”
谢冰顿了顿,继续道:“根基大成,师父剑试后,才亲授仙霞派镇派神技。这个过程,你须在一年之内学成,才算天资聪颖。”云扬听了,不胜惊讶,问道:“要是一年之内练不会怎么办?”谢冰道:“这是入门基本功夫,若一年内不成,便是资质不够,无缘以窥上乘玄功神技了。”
云扬含笑道:“这个我知道,‘惊雪神女剑’和‘冰河凝雪功’就是上乘功法。”仙霞派这两门镇派绝技,云扬曾听父母提起过。
谢冰点头道:“‘惊雪神女剑’原名‘惊雪剑法’,乃是开派祖师魃所创,经历代前辈高人千锤百炼,化繁就简,练到精深处,辅以‘冰河凝雪功’,普天之下也是一等一的神技。但真正练至化境者,自古以来,屈指可数。”
云扬好奇问道:“那后来为何叫‘惊雪神女剑’呢?”谢冰细细说道:“据说两千年前,剑阁铸出七柄神剑,以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之名命之,分别由七大高手执掌,七大高手在神女峰创立剑堂,又以七星之名作自己名号,称‘剑堂七长老’,至此仙霞派才有今日之繁盛。七老将‘惊雪剑法’更名为‘惊雪神女剑’,神女二字,便是为了纪念开派祖师魃。”
云扬恍然道:“原来如此。”谢冰抬眼瞅去,洞顶口边梅枝高挂,摇曳风雪。他右脚一顿,身子轻飘飘的飞掠而上,信手折下两段梅枝,白袖飞舞,落回原地,一抖手,枝上积雪四溅,一朵朵白梅花霍然露容,娇艳欲滴。
谢冰道:“六弟,这些年你爹爹娘亲定然教了些许功夫,今日托盘使出,让我瞧瞧你练到了何种地步。”
云扬点点头,闭目捏诀,酝酿片刻。陡然睁眼,周围空气中雾气聚集,岩壁渐渐潮润。少顷挂出水珠,答答滴落。
“这是‘九巍诀’,不错,火候已成。”谢冰颔首嘉许,搁一段梅枝在云扬身前,“你试试用九巍灵力,看能否驱动它?”
云扬并指为剑,神与意合。体内灵力流转,阴阳双分,阳出阴敛,剑诀引处,地上梅枝嗖地弹了起来。
“好!”谢冰喝一声彩,“已能以气驭物。”云扬眉开眼笑,道:“大师兄,我只会这么多了。”
“无妨。”谢冰脸色一肃,“我现在教你一套入门剑术,看好了。”
云扬目不转睛,谢冰同样运使“九巍诀”,虚空之中水汽瞬息凝结,白茫茫的甚是稠密。由此可见,二人功力悬殊。
谢冰道:“以气驭剑,变化随心,心之所向,剑之所向。”梅枝闪电飞出,动如飞鸟,盘旋来去,满天皆是枝影,形如朵朵梅花,夹杂在濛濛水汽之中,忽隐忽现,颇有寒梅傲雪之意境。
这路“天山寒梅剑”练到精深出,涵盖六合,剑指八荒,有神鬼难测之威。云扬天资颖悟,用不到一个时辰,掌握个大概。限于功力浅薄,三丈之内,化出三朵梅花,便觉吃力。
谢冰反复演练,悉心剖析精微奥妙之处。云扬一点就通,谢冰啧啧称奇。又过两个时辰,谢冰说道:“‘天山寒梅剑’的要领你也基本领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就到此为止罢。”
“是。多谢大师兄指教。”云扬停手作罢,枝条上梅花狼藉,兴犹未尽。业精于勤,云扬朝夕苦练,十余日来,颇有所得。
是晚,午夜梦回,云扬想起爹爹娘亲下山已近半月,音讯全无。忽然间,想念之情若潮水般漫上心头,难以遣怀。
推门出舍,天色漆黑一团,寒风凄切,透体生寒。云扬仰首望天,浩渺苍宇,空洞虚无,一种孤寂之感萦绕心间,想到伤怀处,蓦然间悲情难抑,伤心的落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云扬悄然回房。思绪纷纭,辗转不寐,不免胡思乱想。忽然想起那日剑堂比武,凌御风邀他去“疏影洞”寻他,说有好玩的宝贝相赠,也不知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撩得他心中一只诱虫蹦来蹦去,当即安耐不住。
好奇填胸,又将离愁挤散,下榻穿好衣衫鞋袜,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而出,反手带上门扉。
天空乌云囤积,星月无光,沉沉黑夜,满地白雪映出朦朦光晕。云扬蹑足掩至凌宵窗前,轻扣三下窗格,房中之人也甚谨慎,当即醒来,轻声惊问:“谁?”
“五哥,是我!”云扬四下张头探脑,悄声回应,宛似做贼一般,生恐给人撞破。凌宵诧异道:“六弟?这么晚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