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昌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孟聚正在衙中批阅文案时，王九前来禀报，柳空琴姑娘来求见。</p>
柳空琴率着二十多名叶家子弟在省署大院里居住，孟聚特意在军官宿舍里批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子给他们，吩咐门禁对他们出入不得留难。省署大院的保卫室长官曾向孟聚报告过，叶家的人行事很低调，平时也不跟省署的军官接触来往，只是经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连续几天没回来，也不知他们在忙些什么。</p>
叶家的人在忙着什么，省署不知道，孟聚是知道的。</p>
孟聚当上了镇督，但跟江湖熟人的交情并没有断，猪拱这帮人经常跑来跟孟聚通风报信，说叶家的武士们在哪又跟来历不明的对手火拼了，说叶家的武士如何凶悍无敌，杀伤对方多少多少人。</p>
说话的时候，猪拱喜笑颜开，开心得不得了。有叶家武士坐镇靖安，外省的黑道刚伸手进来就被剁了爪子，他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安心又舒坦。</p>
孟聚也很纳闷，柳空琴过来说是要抓申屠绝的，但现在申屠绝没见抓的，光是看她掺和黑帮厮杀了，也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p>
“请柳姑娘进来吧——不，我亲自去迎吧。王九，以后你记得，以后柳姑娘过来，不必通报，立即请进。”</p>
孟聚一路迎出了堂外，柳空琴并没有在门房里坐等，而是站在正堂外的一棵乔木树下，眺望着挺拔的树干出神。</p>
斑驳的树影照在女孩子纤细而高挑的身上，她亭亭玉立，秀气得象一棵刚茁苗的小白杨。</p>
孟聚迎上去，郑重地拱手行礼：“柳姑娘大驾莅临，有失远迎了。”</p>
柳空琴抬头，脸上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色：“空琴来得鲁莽，叨扰镇督大人公务了。”</p>
“哪里，柳姑娘什么时候来，在下都是热切欢迎的。来，请进去喝杯茶吧。”</p>
孟聚将柳空琴迎进了会客室，请她坐下，说：“柳姑娘莫要拘束，在我这边便如到家了一般。。。”话刚出口，他便觉得不妥：叶迦南是自己的前任，柳空琴说不定还是这个院子的前主人呢，现在自己却叫人“莫要拘束”，那也太别扭了。</p>
孟聚急忙转口，诚挚地说：“到任以来，一直诸事繁忙，也知道柳姑娘您性子清雅，我这粗鲁武夫，一直不敢前去叨扰了姑娘的清净，所以一直不曾造访，甚是惭愧。</p>
不知柳姑娘这次过来，可有何事？可是在稽查申屠绝时，碰到什么困难了？倘若有我能尽力的地方，请姑娘不必客气，开口便是了。”</p>
柳空琴平静地说：“孟镇督的好意，空琴十分感激并铭记于心。但空琴此次冒昧前来并无他事，只是奉了家主之命，有事要告知您的。”</p>
孟聚一愣：“哦？叶公爷有事要找我？”</p>
“家主近日听闻朝中密议，朝廷很可能在近期在北疆实行长期驻留制，北疆官吏任职时间将长达十五年之久，一旦朝廷旨意宣布，北疆官吏将不得调离。家主让我转告镇督您，倘若不欲久留北疆的话，最好早做准备了，要赶在朝廷旨意宣布之前调离。倘若孟镇督您有意调离的话，家主愿代你向白总镇说项。</p>
孟镇督您也不必担心，家主与白总镇私交甚好，他出面，白总镇总是要给几分面子的。”</p>
孟聚十分惊奇。上次在叶家跟叶剑心大闹了一场，自己当面痛斥叶剑心，本以为那冷面的英俊中年就算不对自己怀恨在心也是从此形同陌路了，不料他却还这么好心给自己通风报信，还说愿意帮自己调动。</p>
元义康说得没错，叶剑心的想法，真是没人能揣测的。</p>
孟聚若有所思：“张彝奏折的事，难道是真的？”</p>
柳空琴微诧异，轻声道：“孟镇督消息灵通，原来早知此事了，如此，倒是我们多事了。”</p>
“柳姑娘说得哪话。我是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谣传，但一直不敢证实，确切消息还是您告诉我的。叶家能告诉我这事，在下十分感激，铭记于心。”</p>
“嗯。不管孟镇督您要留还是走，总之请您快点决定吧。家主估计，朝廷旨意很快会下，时间不会太久的。”</p>
说完了正题，柳空琴便盈盈起身告辞，孟聚送她一路出去。走在大院的林荫路上，孟聚问她：“柳姑娘，追缉申屠绝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了吗？”</p>
柳空琴点头，淡淡说：“有点线索，我们还在追查。”</p>
“申屠绝还在东平？”</p>
“他也在东平，据说入了黑狼帮，还当了分舵主。但他很谨慎，一直游走不定，我们抓不到他。”</p>
孟聚顿住脚步，他蹙眉问：“黑狼帮在东平省已经设了分舵吗？我一点不知道。”</p>
柳空琴淡淡道：“黑狼帮派了四个香过来，他们一直没有亮面和拜山，也没有立杆，没有烧香开堂，大人您不知道他们并不奇怪。”</p>
孟聚暗暗咋舌，因为跟猪拱他们来往得不少，也因为当过刑案官，他也懂一些黑话，大致明白柳空琴的意思。但是听着这么一个雅静清冷的少女满口黑话，那种感觉实在异样。</p>
“黑狼帮的人不设香堂不收保护费，那他们派人过来干什么？”</p>
“我们也不知道。为缉拿申屠绝，我与他们多次冲突，他们死伤不少，却就是阴魂不散，不肯退出东平，委实让人奇怪了。”</p>
柳空琴不明所以，孟聚却能大致猜出原因。黑狼帮不惜代价地要在东平扎根，应该是针对自己。黑狼帮是拓跋雄势力的前哨。自己羽翼日丰，又与拓跋雄势不两立，他岂不顾忌？先前是悦来当铺，悦来当铺被扫荡以后，对方干脆连据点都不设了，学着南唐鹰侯一样在地下活动。</p>
想到在与自己为敌的是这样一个权倾朝野、势力已渗透北疆每一处角落的恐怖势力，孟聚一时心情沉重。他说：“柳姑娘，下次倘若您再跟黑狼帮开战，您跟我打声招呼，我派人与你助阵。”</p>
柳空琴转头，凝视孟聚一阵，她清晰地说：“孟镇督，叶家复仇的事，不需外人插手。镇督的好意，我们心领了。”</p>
孟聚早猜到她会这样回答了，他说:“柳姑娘，您误会了。不是我们要插手叶家的复仇大计，只是黑狼帮是我们东陵卫的大敌，即使没有叶镇督的事，我们与他们也是不死不休。现在他们胆敢入侵东平，东平陵卫绝不能善罢甘休。</p>
柳姑娘，叶家的武士武艺高强，身手过人。但现在您要对付的，是一个横跨北疆五省、拥有近百个分舵和香堂、三万子弟的超级大黑帮。这样的力量，无论如何不是你们二十几个人能对付过来的。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一同并肩作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p>
柳空琴低头蹙眉思索，她在省署的道上不出声地踱着步，雪白的衣裳上映照着斑斓的树阴，白衣如雪的身影显得优雅而秀气。</p>
走在她身边，闻到清雅少女如檀似脂的清新体息，孟聚不禁陶醉。这样的情景，令他回忆起前世时与初恋女子并肩走在校园林荫路中的情景。</p>
“孟镇督，您说得很对。”</p>
柳空琴突然说话，孟聚一时回不过神来：“啊？”</p>
“敌众我寡，本就不该墨守成规。而且，家主来之前也交代过的，倘若有不能决之事，可请教孟镇督您。”</p>
少女慢慢地说，白皙而漂亮的脸在日光下灼灼生辉，她不是很肯定地说：“我想，与孟镇督您联手对付黑狼帮，应该不算坠了叶家声威吧？”</p>
“当然不算，当然不算！打赢了就有声威，没人管你怎么赢的。”</p>
柳空琴怅然地说：“是啊，打赢了黑狼，才能为叶小姐报仇啊。孟镇督，谢谢您！”</p>
看着少女那惆怅的脸孔，孟聚砰然心动。</p>
自从自己与柳空琴认识以来，她就一直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面孔，从没见过有这般脆弱而令人怜惜的一面——看样子，她这阵子带队追捕申屠绝，应该也吃了不少亏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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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毅的来信比柳空琴晚了一天，他告诉孟聚，朝廷对北疆的政策将有大变，倘若孟聚不想久留北疆的话，他可在朝廷旨意下达前想办法把孟聚调出来。慕容家先前的承诺，依然有效，孟聚可以在洛京金吾卫担当一个副旅帅。但倘若朝廷旨意一下，北疆官员一律封档，那就不好运作了。</p>
这几天，孟聚也在深思考虑这个问题。</p>
比起贫瘠又苦寒的北疆边塞，孟聚当然更喜欢繁荣的洛京，但孟聚实在不愿回去，在北疆这边，自己是权倾一省的监察大员，把握权柄，手掌生杀；倘若回去的话，自己能有什么安置？</p>
白无沙和慕容毅把自己派来北疆，盼的是自己能牵制拓跋雄、杀申屠绝替叶迦南复仇的。自己在他们面前也夸下了海口，信誓旦旦说定能办到——现在，任务一件都没完成。倘若就这样溜回去，那白无沙也好，慕容毅也好，他们会怎么看自己？</p>
他们还会象这般看重自己，倾尽全力地支持自己、给自己委以重任吗？</p>
孟聚自己回答：不可能了。</p>
一条不敢抓老鼠的猫，不可能得到主人的赏识。在洛京大佬们的眼里，孟聚之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他不怕拓跋雄，能立场坚定地与拓跋雄针锋相对。倘若自己离了北疆，那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一钱不值了。</p>
白无沙也好，慕容家也好，他们都不会欣赏一个嘴上夸夸其谈却是贪图安逸、畏惧艰苦的人。即使他们顾念旧情安置了自己，那也不可能再给自己独当一面、尽情发挥的职位了。要不是当金吾卫的副旅帅，要不在总署的哪个衙门给人家当副手——仕途如何，孟聚并不是很在乎，但他已习惯了当头的自由自在，再难忍受那种仰人鼻息的小官吏生活了。</p>
而且，没能杀掉申屠绝和拓跋雄，没能完成自己对叶迦南的誓言，他也不甘心这样回去。</p>
“那，我就干脆留下好了！”</p>
想到留下，孟聚的心情顿时开朗。细想之下，留下竟是百利无一害。</p>
边塞虽然苦寒，但到了孟聚这个级别的官员，起居饮食都有人照顾，日子过得并不艰苦。况且，其他官员担心要熬足十五年才能走，孟聚却不担心这个问题：连景穆都未必能确保还能继续当十五年皇帝，何况只是一道命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