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孔便讪讪一笑，不再说话。</p>
“少爷，鬼少爷，莫理他，他前一阵失手，现在对菜名过敏。您看前面，就是邵陵最有名的酒楼，太平楼——嗯，一会儿点菜别当着他面就成。”</p>
太平楼是个很俗的名字，太平道也是，太平记也是。</p>
不过往往越俗的名字，越能体现某些高人的高。</p>
据说夏人某世家，府门前就是一大片空地，说是“就是浪费才能显出我家的气派”；又有人说，“时尚就是不时尚”。俗人用俗名，那就是俗，雅人用俗名，反倒显得他格外之雅。</p>
太平楼的东家，据说是“倚马陈家”的人。而“倚马陈家”，也实在是天下文脉之一。再俗的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大家也不敢当俗话听。何况，太平楼布局独具匠心，饭菜精美可口，服务热情周到，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有哪个敢说它俗了？</p>
众人一窝蜂拥将过去，却在门口碰到几个人，争着要先进楼。那方是一主四仆的样子，主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长得也很精神，四个下人年纪稍长，做护卫打扮，却只有两个一刀一剑地带了兵刃。</p>
踏溪乃是野惯了，一看争路，便想上去来个下马威。不料那主人看了他一眼，不等他上前，立刻喝止了手下，做了个笑脸，道：“兄台请先。”</p>
仿佛一拳捣在空处，踏溪也不好说什么，扭头气哼哼地进楼，跟在后面的小银、石伢等人呲牙咧嘴冲那帮人示威。那主人仍是满面笑意，下人沉静如山。</p>
太平楼，楼分三层，第一层乃是大厅，多是寻常百姓，第二层也差不多，只临窗一圈座位，中间有台，吹拉弹唱，第三层乃是雅间。踏溪不想憋到小屋里，也不想在拥挤的大厅，便上了二楼。</p>
上的楼来，却见一堆人堵着楼梯口，居高下望。当先一人，着短衫，裸着双臂，一条青滢滢的五尺长棍担在右肩，面上似笑非笑。</p>
心中正不爽，面前又有人挑衅，踏溪便压抑不住心中怒火，待要迈步上前时，背后衣衫被人拉住，扭头一看，却是朱览。</p>
只见朱览拼命缩作一团，脸色青白，一个劲儿往自己背后藏，还拼命做着眼色。</p>
实在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过上面的人正好说话了：“别躲啦，早看见你了。上次我说见一次打一次，你远远走了不就得了……唔，这个纳族小崽子，不会就是你说的什么‘宗门’的人吧？”</p>
二话不说，上面的人已经一棍打下。踏溪也终于想起来，这人就是踏江提过的，谈家五色棍里青棍的首领，路上朱览也提过，叫什么爱财的。</p>
虎吼一声，后面的银保已经冲上，纳刀一架，护住了踏溪，却被震退了两步。</p>
碰上挑刺的人，连鬼红蛛也立起眼眉，但又想到今趟是为救踏江的幼女而来，不宜闹事，正想把摩拳擦掌的踏溪拉住，却见有个人默默地走上前来。</p>
竖起五指，拢拢头上的乱发，那老孔脸上倒是出乎意料的肃穆。</p>
“鬼少爷，这人……是我的。”</p>
说自己才是朱览搬来的救兵，面对青棍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孔的勇气，让哆里哆嗦的朱览也硬撑着头皮站了出来，更让艾财也收起嘴角的冷笑。</p>
“好啊，小爷给你个面子，划下道来，若接不下，便放过你们如何？”</p>
“遁法，是道术的一种。各系道术都有自己的遁法，最常见的，当然就是五行遁法。不过，说穿了，遁法只是‘逃跑’的本事，只要能用来逃跑的，都可以叫遁法。”</p>
坐在屋中，小象先正乖乖地听人讲课。面前一本正经的人，正是那个“酒鬼”。今日他穿得倒也整齐，只面前仍少不了一坛酒。</p>
这个酒鬼，名字叫做李慕先。据说是出自“晋原李家”人才，却以剑法闻名，不过，这不代表他在道术上的修为不够，毕竟李家的太白阴经号称是几千年来道术的集大成者。这样一个人，来教导皇子道术知识，倒也合适。此刻，他正在讲述遁法。</p>
大夏道术体系，按道术本源分，可分为天地术、幽明术、丹隶术、请役术、龟算术等等，但若按用途分，就要纷乱复杂得多，遁法、幻术、相术、封印、恢复……几乎是各种术都能应用的东西。</p>
所谓遁法，难听点就是逃跑之术，好听点也不过是隐匿行踪的术法。天地术中的五行之术，是最常见的遁法，但不代表其他稀奇古怪的遁法不存在。</p>
据说大夏边陲，东海之上，有一个巴族，其中颇有些精研遁法的人。</p>
“什么？！”</p>
那老孔挺身而出，更换得青棍一个承诺，说是随便他提出一个比斗方式，若老孔胜了，便把整件事揭过。</p>
这便让惹祸者朱览信心大起，一个劲儿嘟囔：“比千术！比千术！”</p>
只是出乎意料，老孔竟提出，在这二楼之上，自己不还手，任对方攻击，若一炷香内被抓到，便算己方输了。</p>
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轻视，青棍不怒反笑，信手一棍击出，准备先把对手双腿打折再说。观察了老孔许久，怎么也不觉得他在武术上有何修为，这一棍必能击中，但他却失算了。</p>
那老孔忽然没入楼板，又从数丈外冒出。</p>
木遁之术。</p>
这一手倒也突然，只是却奈何不得艾财。</p>
谈家还有“檀木棍”，纵然是武术世家，但对木系法术，谈家的人也熟稔之极。</p>
只是将手中青棍在地上一点，便有青滢滢的光芒一闪，又如波纹般，沿楼板散开，他迈步一闪，又一棍向老孔打去。</p>
老孔脚一顿……木遁失效。周围已经被艾财方才放出的木系力量强行占据，而力量上的优势，显然不是老孔所能克服。只这一下迟疑，老孔已被击中。</p>
但奇怪的事再次发生，老孔身上火光一现，如燃尽般，失了影踪，又听得“嘭”的一响，不远处有火光亮起，老孔已站在那里。</p>
（还会火遁？不过看距离都这么近，又把比斗限定在二楼，看来他的遁法只是博而不精……一炷香的时间可也不长呐，速战速决！）</p>
两次无功，那艾财也认真起来。将手中长棍扬起，口中念道：“海潮泛汹滔，波浪淘沙涌清江！”</p>
青光再现，却是向四面八方扩散，散过刚才许多顾客匆匆走避而显得空旷的二楼。</p>
这其中的意义，也有一些人感觉到了。</p>
（谈家的“檀神咒”，禁止领域内一切非木系力量么？有趣……）</p>
（嘿，仿佛这就是夏人传说的木系禁法？）</p>
“禁法……不是禁止使用的法术，而是可以对敌人起到‘禁止’作用的法术。”</p>
仿佛填鸭一般，李慕先也不管有没有理解，只管一股脑地把这些知识对象先搬出来。因为，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毕竟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不能接受这样的指导了。</p>
开京赵家，被称为“神所眷顾的一族”，家传的功夫是源出易经的“御天乘龙法”，称得上是道术与武功的结合，学习一下道术的知识，倒也有利于这门功夫的修习。</p>
老爹是太子，象先却没有过着享乐的生活。这也对，普通世家的接班人，也是从小就要接受系统的教育，严格的训练。不过象先的待遇，比那些人还要严苛得多。</p>
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多于三个时辰，如果有功课没做完，那就更少——当然，这也是常态；天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指导各种各样的知识，武功、法术、医药、毒品、农桑、工业、商贾、天文、地理、兵法、文字……时不时还会被那个“大黑先生”拉过去打一顿，或者被老爹叫过去冷冰冰地问几个问题再打发走；有些时候，还会被一个皱巴巴像长了死人脸一样的仲老公叫过去，听他讲一些什么“帝王心术”的东西……</p>
母亲据说生自己的时候难产而死，兄长从有记忆起就没有见过，爷爷躲在远远的深宫里，弟弟对自己倒是蛮好，可是他母亲看自己的眼神从来都像是要把自己吃掉一样……父亲？算了，在这宫里，所有的亲人，看上去都不像亲人；倒是这些整天见到，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比如花枝招展的琼姑姑，酒气熏天的李叔叔，或是满身包着布条的火怪人和白发朱瞳的冰怪人，颇具亦师亦友的亲人气息……</p>
“梆”的一响，却是李慕先连鞘在象先头上敲了一剑：“走什么神儿！一会儿默写一遍，错一个字儿也不许吃饭！什么？我绝对不会再讲一遍的，漏听又不怪我！”</p>
（以前听人讲过，平时所见的也不过什么“入山蛇虫禁”这样的小玩意儿，能阻断其他系力量的禁法，可也珍奇得很呐！怎么对付来着？哎呀呀，上课的时候走神儿了……还是仔细观察一下，免得日后吃亏了。）</p>
（禁来禁去……真没意思，还好我各系都能用的。）</p>
场外人各有心思，场中人各有动作。</p>
禁法完成，艾财更不耽搁，长棍一摆，再次向老孔攻去。五色棍之青木棍法，在这木系力量的环境中用出，平白添了两三成的威力。</p>
老孔脸色苍白，显是力量也受到了压制——只是他才多点力量，至于反应这么大么？</p>
忽见他咬了咬牙，喝一声：“拼了！”便又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倒吓得艾财倒退了两步，以为老孔发癫了。</p>
只是听了一阵，老孔念的似乎也就是两个字，“催稿催稿催稿催稿催稿……”语声愈急，其身形愈显虚幻，且有无数微细电流涌动，渐有烟气升起。</p>
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艾财再次挥棍而上，却见老孔瞋目大喝：“网线遁！盗号遁！病毒木马遁！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我不到……你看到的我不是我……”</p>
说也奇怪，艾财气势汹汹的棍法打过去，竟然就确如所言，从老孔的影像中穿过，什么东西也没碰到。</p>
（幻术？但……没有移动的迹象，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在那里。这是什么招数？）</p>
（好玩好玩，这种招数真好玩，连念蛊的力量都能屏蔽呢……）</p>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p>
遭遇怪招，艾财竟也是起了心火，不管是否打到，一顿乱棍打去。也是错有错着，老孔的招法似乎不能持续作用，只得一股劲儿换了下去：“开会遁、生病遁、女友分手遁、老爹生日遁……停电遁、入狱遁、出版遁、盗版遁、重生遁、出家遁、充军遁、诳语遁、更名遁……出国遁、没心情遁、?霾疃荨⒘欢荨p女同事遁……靠，你还打，逼我出绝招哦，陨石遁?祥瑞御免！”</p>
脸色越来越白，似是撑不大住，老孔也不得不发了一个大绝。但见众人头顶黑黢黢似开了个大洞，唏哩哗啦飞出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火陨，一股脑打将下来。幸好主要瞄准场中，旁边观战的众人稍微出手，便保无虞，只场中艾财手忙脚乱，颇是中了不少，身上也着了，衣服烧破，大扫脸面。奇怪的是这火陨只对人有效，楼板除了熏黑，竟是丝毫无损。</p>
少顷，火陨停住。艾财再看时，老孔竟不见了，四下一望，却是啼笑皆非。因那老孔全身发黑——显见也是火陨害的——趴在楼板上，一时之间谁都没看出来。</p>
艾财喘口气，冷笑道：“是不是还要来井冈山遁呀？”</p>
老孔刚半爬起来，闻得此言，面皮一红，恼羞成怒，嘴里嘣出几个字来：“真！我！本！色！圣人遁！”</p>
话音未落，只见他顿时浑身变得宛如血人一般，砰一声倒在地上，看来似乎已经再战不能。又见他身上飘出一张似乎是帝京第一大医所的诊断书，依稀可以看得“身患绝症，命不久已，不能妄动”之类的话语。再看那胖子，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p>
众人面面相觑，实是想不到用遁法居然用到自己重伤倒地。那艾财却只愣了一下，抡棍再上。</p>
这次，棍棍着肉，打得着实痛快……只是那老孔脸上毫无痛意，反而有光芒放出，圣洁一片，口中还诵念道：“我一个都不原谅。”</p>
正当此时，只听得突然传来一声：“周更者死……”</p>
这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胖老孔听了却一个哆嗦，“嘭”的一声，地面冒起一阵浓烟将他裹在其中，稍顷，浓烟散开，老孔消失不见，只剩下地上一个小草人。</p>
众人发愣之际，忽然青光大作，依稀见有人虚空浮现，驻足稍立，挥挥手，将一张纸钉在草人上，又转瞬不见。</p>
（这草人是什么，东瀛的替身术？那张纸是什么，上面好像有字……最后那个女子又是谁？）</p>
却见艾财面容严肃，毕恭毕敬地拣起那个草人，掀起上面的白纸，上面用很奇怪的字体写着“开心天下最帅，小人千里追更”。艾财长出了一口气，又神色奇怪地看看躲在踏溪背后的朱览，挥挥手，带人走了。</p>
（走得这么痛快啊……这架到底赢了还是输了？）</p>
老孔挺身而出的行为确实够义气，但使用的招数实在太也胡来，最后更是搞到自己浑身喷血，将整件事变成乱哄哄一场闹剧。然而最后，不但他凭空消失，还另有神秘人物出现，施展了谁也看不出的手段，又让整件事变得没头没尾一般。</p>
“那位纳家兄弟，请来一起坐坐如何？”</p>
“唔……啥？！是叫我吗？”</p>
踏溪扭头看看，却是刚才在楼下险些起了冲突的那位贵家公子。</p>
“咦？你什么时候上来的？！”</p>
自己一行人抢先进楼，上来就跟人打斗起来，实在想不通对方何时得空上楼，而且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不过踏溪也不去想太多，止住其他人，拉着鬼红蛛跟他坐了个对面。</p>
那公子也不怎么解释，只是说自己姓赵名用四，被派来邵陵打点家族生意，还是初临贵境，因为鬼纳族人比较少见，兼之踏溪等人的脾气很对自己的胃口，便想结交一下。</p>
踏溪也不顾红蛛在桌面下拽，开口便说自己是鬼纳族长的弟弟，倒是让赵用四颇意外了一下，连声说原来是土司家的，怪不得气势不同。</p>
“土司？刚才朱秃也说花象元他们家是什么土司，土司到底是什么东西？”</p>
大正王朝在边陲之地，一方面物产贫瘠，一方面非己族类，多不用夏人统治，而是从当地土著之中，挑选有权有势的人，封为“土司”，代行官员之职。青州以外，雪域之上，便有不少这样的“土司”存在，当然，据说当地的密宗僧人也有着不下于“土司”的权力。</p>
在邵陵，也有所谓的“土司”，多是各族族长所任。当然，这些土司大多是前些年坪陇之战后设立的，再以前，是邵陵名义所辖各地的“流官”。而这些流官，即使在夏人看来，也是一些素质低下的家伙。</p>
要么是一些三流世家的末流子弟，要么是一些想混个资历好继续仕途的闲散官员，除了他们之外，也不会有人想到要到边疆发展。而即使是这样，大多数的流官也只会领着朝廷的薪饷，呆在邵陵花天酒地——去县里镇里？开玩笑吧，那边的纳民可是茹毛饮血瞪眼杀人呢！这样的人当然得不到纳人的认可，当然他们有时候也会到下层去，不过都是去收租征税，盘剥民脂民膏。</p>
于是乎，终于有一天出事了。也就是坪陇之乱。</p>
因为流官才闹出了这样的事，又有太平道、西域掣肘，帝姓便也决定换另一种手段。邵陵当地的豪强，谈家终于也有机会建言，说纳人内部也非全都是冥顽不化之徒，有些跟自己还有不错的联系，只需从中选择强有力者封为土司，应当能控制百纳的形势。</p>
大臣中，孙家、刘家沉默，但太师董家的支持，便通过了谈家的建议。为此，主张以血还血的南海赤家还颇跟董家闹了几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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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家不是什么土司啊？！”</p>
“咦？我听说为示公平，朝廷给每个纳族族长都颁了土司之封啊……以前我们跟土司也做过生意，这可千真万确啊。”</p>
说是“物产贫瘠”，其实也只是少了一些奢侈浮华的东西，粮少矿多，生活不便罢了。百纳之地颇多一些珍奇异物，银饰、竹雕还有一些此地独有的草药，贩卖到中原，可以获大利；而粮食、布帛之类的普通生活用具，也颇受纳民的欢迎。互取所需，一些商人便看上其中的利益，来此地做生意。</p>
说是做生意，但敢亲身深入百纳的人，实在没有。他们大多是通过谈家，联系土司，在邵陵城里进行大宗交易，所以这其中有几分利，便落到谈家和土司的手里。</p>
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平白被人抽走几分，自然不甘。也有人想直接跟纳人做生意，但邵陵辖下的纳人，大部分是花纳各族，归土司花家统辖，有私自买卖者往往被严惩。而又没人敢跟还城外未“归化”的纳人交涉，便也只好默认这个事实。</p>
不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另寻渠道的心思，看赵用四便知道了。</p>
（昨天听了一阵项人，什么沙克、月氏车干、金田一，又什么和林塔穆族……好烦呐！酒鬼叔叔要求的默写怎么办，走神没听全啊！仲老公今天还要讲纳人……仲老公！）</p>
再次从走神中惊醒，象先偷偷瞥了一下眼前，见那面容阴沉的老公已住了口，正盯着自己，便一阵惊慌，忙把手中的书卷抬一抬，遮住半边脸，听仲老公继续讲下去。</p>
“世子（怎么称呼好？此时少景还是太子，找老孔确认），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去北疆大营当差，这听课的机会越来越少，还请认真才是。”</p>
本来只是讲授些为君之道，但因为忽然要去当大头兵，有一些基础的知识也要传授给象先，而天下大势里的四夷细节，没人比仲老公更清楚。之前仲达向帝少景汇报，少景不听，那是因为他已行君王之事，不用事必躬亲，只知大略即可；而帝象先这小孩，以后可能是当兵、为将，有些事还是该了解得详细些。</p>
为君者，需知天下大势；为将者，遍察战场细微。身为帝家子孙，不是立于朝堂，便是征战四方，不仅国内各州，连四夷情况也必须了解。大正王朝，北项南纳，西吴东巴，东海上尚有倭人，这许多的情报，都有十三衙门辖下的四方馆收集整理汇报。而当然，仲老公也都经手，是以他来做这老师，再合适不过。</p>
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怪不得夏人歧视四夷，因为他们的生活实在过于落后。项人游牧千年，靠天吃饭的日子颇多艰难；巴人散落山中，遁世不出，往往有被目为“野人”者。而纳人，他们多居于深山密林，便开了些坝子出来，也打不得多少粮食，多以采集、捕猎为生，有些种田的技艺还是跟夏人接触之后学来的。</p>
上古之时，百姓生活多是如此，但越往后来，民智渐开，便也有实用的工具、高产的技艺出现，收获多了，便有不均出现，而原来有权有势的酋长、族主便霸占了大部分财产，甚至这财产也包括人在内。少数强者作威作福，黔首百姓为奴为仆，上者享乐而下者受苦——便是大正王朝，便是夏人，也曾有这样的历史存在。</p>
然而，时过境迁。因毫无自由，毫无希望和未来，有无数奴隶自残自戮甚至反抗，第一战国中，这样的事与各部族间的征伐便是世间的主音。帝姓一统之后，深悟世理，便渐渐还他们以自由和自主——虽然只是对自己身体的自主而已。</p>
而这样，也换来了回报，自己的人生有了指望，他们便更加努力的工作，上位者便也得到了更多的奉献。到后来，有些摆脱奴隶身份的人，甚至可以混进“肉食者”的行列，甚至建成世家，更甚至，入主帝姓。</p>
每一次帝姓更迭时，也都有草莽英雄趁势而起，而他们更呼出“帝姓、世家，宁有种乎”的口号，便让“上位者永世也都是上位者”的铁则渐渐破碎。更有甚者，有些人，走得更远，他们便认为不该有上下之分，建成世家、入主帝姓，不过是下一个治乱的开始，所以，所应该打破的，是高低贵贱，是等级，是帝姓、世家的制度。</p>
“公公……这便是太平道吧？”</p>
“唔，对的。当然，这些被看作‘欲行天道于人间’的人，是永也不可能得到胜利的。”</p>
大正王朝数千年下来，已是变了样貌，雄踞四海，民富国强。而所谓的四夷，却并不如此。其中最好的是吴人，很早之前就从属于大正王朝，便也从中原学到不少东西。居大河之畔，地沃草长，他们过着既耕且牧的生活，甚至仿大正的官制建立起国家。作为藩属的他们，偶尔也会有颇具野心的国王出现，而当然也都会被大正所扑灭，只是连番打击之下，也渐渐向西迁移，移入大漠。项人民风彪悍，自以为武勇冠天下，也确实有过几次与大正不相上下的大战，对大正的知识，并不崇拜。巴人散居，更说不上什么进步。</p>
而南方的纳人……他们曾经有过辉煌，那传说中的“光明时代”，甚至建立了丰富的文化，但，在与大正王朝的角力中，再次落败。而这，也证明了因循守旧的他们，无力对抗进步了的大正王朝——纳人还有着奴隶的存在。传说有一次大战，被盘剥压榨无力为继的奴隶甚至阵前起义，纳人立刻一败涂地。当然起义的奴隶也大多被坑杀，成就了一位屠戮百万的“杀人将军”。</p>
纳人中，奴隶被叫做“曲诺”、“阿加”、“呷西”。他们的主人，则被称做“诺”。一般来说，“诺”大多都是一族之长。朝廷任命的土司，便都是些纳族中知名的“诺”。</p>
“啊，你说‘诺’啊，我们鬼纳族是没有‘诺’的，只有花纳、古纳他们才有。”鬼踏溪向赵用四解释纳族的一些常识，又转过来拧了一把鬼红蛛的脸，“不过……我有不少‘阿加’哦。”</p>
赵用四才尴尬地一笑，踏溪已经“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吼道：“红蛛你又放夺命蝎！”</p>
坐在一边的小银、石伢等人顿时哄笑一团。</p>
“活该，二哥总是乱说话！”</p>
“是啊是啊，我看他早晚会成为百毒不侵之身啊！”</p>
踏溪吼完之后，倒也不怎么在乎，在身上拍拍，捏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小小蝎子，一掌拍烂，又坐下来跟赵用四说话。</p>
“诺”这种东西，在鬼纳族消亡已经好些年了。因为当初三纳分裂，鬼纳族多为战士组成，在战斗中得到的财产，没人肯轻易让出，大家的身份差不多，便那后来当上族长的战士，也能体谅大家的感受。为鼓励大家的战意，他更定下规矩，自己努力得来之物，全归自有。</p>
“所以呀，我们族里是没有那些的，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啊！”</p>
轻松的语言，加上后面“是呀，二哥！”这样的支持，便让人觉得鬼纳族那蓬勃的生气。</p>
（嘿！淳朴的人呐，你们……还不知道兄弟一样能阋于墙呢！真让人羡慕啊。）</p>
“兄弟阋墙，这便是纳人当今的形势了。花纳、鬼纳之间，必有一战呢。”</p>
毫不忌讳地向象先讲着那些有悖于伦常的现实，仲达更把这样的概念推及为利益的争斗。</p>
把花纳族、古纳族立为百纳的土司，一方面是为了表彰他们“归服天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纳人内部制造等级，分而治之，所谓“二桃杀三士”之计。当然，这样也只是对花纳、鬼纳之前的敌视顺水推舟而已。</p>
西域诸国初定，北方项人又蠢蠢欲动，原来的一个小族“和林塔穆”在一个天才领导下逐渐壮大，甚至动摇了原本沙、金、月氏三族鼎立的局面。如果项人大会后，他们竟然再度归于一统，，那便绝对是大正王朝心腹大患。比起有些羡慕天朝上国的纳人，桀骜不驯的项人才是大正王朝一直戒备的对象。</p>
而纳人那边，早就在仲达的谋划之内。</p>
“当然，也会有一些变故吧。老奴我也不是全知全能。”</p>
话是很谦虚，口气……却很不屑，仲达那张阴沉的老脸，明明就是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p>
“对了，公公，自从坪陇那次暴乱之后，流官就不设了么？”</p>
“流官啊，还有。不过现在流官都受土司节制，而且管得范围也比以前小多了呢。”</p>
“就是说，他们还得听花象元的？”</p>
“花大族主啊，也不是这样。从名义上讲，流官跟土司——也就是花大族主他们——是平级的。不过现今这种情况，流官必须借助土司的名义，并且在土司规定的地域行走。连我们也是一样，土司不允许的地方，我们可不敢去，毕竟我们夏人跟你们纳人可是仇敌啊。”</p>
“仇敌？也是，不过，老爹不是这么说的。”</p>
之前的夏纳死战，是夏军对纳人的屠戮和纳人的败亡，但随着局势转向缓和，各族也有了不同的反应。花纳族认为应当与夏人合作，自然大力宣扬和为贵。而鬼纳族，在创族之初生计还颇有艰难，还是靠从一些夏民处学了些技艺才支撑过来。后来，他们更了解到，这些夏民，是原来生活艰难的普通百姓，为寻活路才听朝廷安排，来充实新占的土地。</p>
“所以说，我们的仇敌，是夏军，是夏官，是狗皇帝……可不是那些连我们看了都可怜的老百姓啊。”</p>
说着这样的话语，鬼纳族长便把要斗争的对象缩小，毕竟，纳人要比夏人少多了，做所有人的敌人，并不是正确的选择。</p>
而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连百纳第一人的鬼夜行也不得不承认，收复坪陇，恐怕是近期所能做到的极限，邵陵……夏人经营太久了。于是他转而把目标定为统一三纳，只有自己壮大了，才能谋取更大的战果。</p>
当然，这些却是不能对赵用四说的。</p>
“唔？鬼纳族……果然并不像花纳族说的那样啊，连前任族主也认为可以和平共处吗？那，现任的族主又是怎么想法呢？”</p>
“大哥吗，大哥在邵陵生活了很久，大概也不会对你们夏人动粗……除非被你们欺负过，哈哈！”</p>
“听起来不错，踏溪兄弟，也许以后，我家会找你们做生意呢，一定要给几分面子哦。”</p>
“话是这么说，也不要指望每个人都拿你们当朋友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豁达大度看得开的……哎呀，红蛛你又放蝎子！”</p>
“你那样说，没问题吗？”</p>
在太平楼上，跟素昧平生的人谈论族中大事，踏溪的表现在鬼红蛛看来，便过分之极。尤其，那个赵用四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普通商人子弟，光他身边那四个人，就是不可多得的高手。</p>
“嘿，红蛛你也注意到了。确实，他们四个都有实力逼开我的探查。因此，他们都是超过我的高手。而那个赵用四，虽然看不出来功夫，但我便有一种感觉，这人不是我的敌人。多说点实话，也许能让他对我们有些好印象呢。”</p>
踏溪所谓的“探查”，自然是他那不能告诉人的蛊术，能够逼开而不是避开，便证明那几个人的纯力量等级都超过了六级顶峰。而由于踏溪体内莫名其妙的蛊神，更能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种启示，一种并不能用思维、理智解释的东西。</p>
“总之，红蛛，我觉得我们这次出来，会碰到对你我的将来很重要的人呢。”</p>
“公公，五叔他，是去邵陵了吧。”</p>
“唔，是去统领平南九道，督视百纳，也是九道兵马的职责之一。”</p>
坪陇之乱，大将军王帝散吉被免帅位，但因为暂时无合适人选，也只能让他挂着。十几年过去，老病交加，朝廷也不得不换人过来，便是帝少景的弟弟，帝光统第五子，帝颙嗣。</p>
实话说，这并非是极佳的选择。因为帝颙嗣并不是一个强人。不比他的哥哥，帝少景，年纪轻轻，便有了第八级的力量，他仅仅是在统率上表现出一些才能……但，驻守百纳之地，弹压九道兵马，却非要一个有力量的人不可。</p>
然而，所有的公卿也都沉默。</p>
明眼人看得出，这只是皇家内部的倾轧罢了。</p>
大正王朝新任太子，帝少景殿下，杀兄夺位之后，恐怕不会不防身边的弟兄，免得自己也走了老路。而帝颙嗣殿下二话不说立刻上任，恐怕也是想尽快逃离这勾心斗角的帝京，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所谓。</p>
帝王之家，何曾有过父慈子孝、兄严弟悌？</p>
所谓宫闱，不过是天底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之一。</p>
而所以，便有人躲在这黑暗里，冷眼看世间。</p>
喜欢冷眼看世间的，不止是某些老怪物。某些自命光明的地方，也一样会如此。</p>
比如这里。</p>
龙天堡。</p>
高大魁梧的壮汉，端坐正位。他两侧，立了七名将官，只是中间明显空着两个位子。</p>
“只抗外辱，不干内政，这是我敖家的宗旨。当今太子如何得位，我们并不去管，我们只要确定他将是一位有为的君主。当然，文王他们也是如此，所不同的只是他们负责传承文脉。何况，仲老公也没有说话。当然，中孤大人居然也没表示……莫非他早就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嘿！不过现在那个人王，也不是好惹的呀。”</p>
顿了顿，那壮汉又道：“何况我们刚闹了一次倭寇，还损了两位兄弟；项人在北面又不老实……”</p>
样貌并不出众，高大的身材也只显出笨重，但伴随着他的话语，便有无边的威势散发出来，让旁边七人只弯下腰去，齐声答了句：“是！”</p>
“还有……狻猊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在哪里？”</p>
用来冷冷看着世间的眼睛，也会慈爱地看着一群小童。只不过是远远地。</p>
纵然杀人如麻，纵然被称作“天下五强”，但那壮汉敖复奇，当代的护国武德王，看到这帮小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不过如同一个妻子刚刚分娩的丈夫。</p>
怜子如何不丈夫？</p>
而那群小童中，有两人最引人注目。</p>
说起来，这群小童所在之地，是一个极阔的庭院，本来，现在是他们课余的游乐时间，他们也不过是军中子弟和收养的孤儿而已。</p>
课余，最多的活动，是打架，而且是群殴。十几个小男孩跟一个小女孩，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女孩在打十几个小男孩。</p>
龙天堡的少年，即使上课，也不仅是文课，他们大多从小便修习军中武艺，最基础也最熟练地，当然便是一套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代的“军道杀拳”，至少，“南海赤家”治世的时候，应该便有了。</p>
说起这军道杀拳，本身并非多么高深的武艺，极易上手。同样的入门武学亦有不少，但修炼最多的，仍是这军道杀拳。原因无他，这拳法在史书上第一次出现，也是其最耀眼的时刻，便是帝荥芎在位时，那据传拥有了第十一级力量的虎豹二强者所修炼的拳法。</p>
史上有载，说这拳法当时便是军中武艺，但此战之前默默无名，为初学拳者打熬筋骨所用，此战之后才为人所注意。因之也有传说，说这拳法实蕴大道，若能参破，便能达到当年那两位强者所走到的地方。不过之后，专修这拳法的强者也有，却多止步于第八级顶峰。于是渐渐，人们也不大信了。但这拳法仍在军中发扬光大，绵延至今。</p>
十几个人同用军道杀拳，声势确实不小，但却被追着打，只是因为那面容冷艳的小女孩，所用的实在非凡，她拳上青气弥漫，凝成一只巨大的龙头，只一吼，便将对手们打得七零八落。</p>
竟然是敖家的不传之秘，龙拳。</p>
（嘿！真是奇才，见狻猊他们用过，便能自己领悟到这地步么……前途未可限量呀！）</p>
拥有如此资质，引人注目也不为过，那另一位呢？</p>
另一位就显得十分惫懒了。</p>
虽然是小童，不必束发，但也要修饬整齐，但这位的头发也委实长了些，尤其看服饰明显是个男孩，更诡异的是，他的头发作银白色。</p>
形象倒也罢了，在这庭院中，要么打架锻炼武艺，要么读书增长知识，要么说话，要么讨论，虽然自由散漫，也是上进之相，但这位银发小童……是在烧烤。</p>
用竹签串起的鲜肉在火上烘烤，浸出油来，落在木炭上滋滋作响，那小童又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小罐——全封着，只扎了几个小孔——往肉串上撒了些什么，接着把肉串翻了翻，眼见得血红变暗红，雪白变金黄，便又有一种莫名的香味传出来。</p>
那小童头也不抬，只是抓起几串已经烤好的，一递：“我说姐姐呀，你成天欺负这些只会军道杀拳的小孩儿有意思么？”</p>
“总比你只知道吃好。”</p>
“哎呀，打打杀杀最没有技术含量啦，我看还是做大厨比较有前途。本来那个胖厨子说好要教我的，可是……看来是被我咬怕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可怜我没人可学了……”</p>
“要不，弟弟你跟我打一场吧。”</p>
“开什么玩笑？！我是厨师诶，厨师怎么能用宝贵的双手跟人打架，龙拳又不能用脚发。何况我被教育说打死也不能踢女人……好吧，我看姐姐你实在不像女人，不过我也不会踢技，还是算了吧……”</p>
“吼……”又是青光一现。</p>
远处默默注视着的龙王，也不禁莞尔。</p>
（想做厨师？龙天堡子弟，成年时必须入伍啊……嘿嘿，难道到时候去做火头军？）</p>
“棍子妹妹，我才十岁诶，入伍……恐怕连火头军也当不了吧？而且走了就见不到你了。”</p>
在人前并不能表现孩子气的一面，但在这里，小象先便能肆无忌惮地说着心里话。</p>
因为这里，是连大黑先生、酒鬼叔叔、彩带姑姑、红眼怪人和绷带怪人，甚至是变态老子和仲老公公也来不了的地方。</p>
这是他一个人的茶花树下。</p>
毕竟是个孩子。就算是严加磨练，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平常跟那些非人般的强者练习，也不过是个孩子；就算是经常听老太监讲什么人生、为政的大道理，也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不把心中的孩子气发泄出来，又如何向前行？毕竟，自己才是一个娃娃，竟然便要去当兵了，而且是从最基层的大头兵做起。</p>
每次碰到这样的情形，小象先便也都会来这里，说话。当然，还有一个认真聆听的棍子妹妹。但今天，她有些走神。</p>
“棍子妹妹……妹妹，棍子妹妹？”</p>
“啊，象先哥哥，抱歉。其实，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我最近也有急事，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见你了……象先哥哥，再见！”</p>
“还有……下次，叫我烟烟吧……”</p>
眼神黯然，似是怕象先有什么反应，她的身形竟然渐渐淡去。（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