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天意还是偶然,自当初帝少景在封禅一役中惨败而还后,帝京的天空便再也没有放晴过,时雨时雪,或者便是灰沉沉的云层密聚着,盖压在帝京的上空,街头巷尾的肆井之民虽然不知天下大势,不懂气数更替,却也都在心中各各存了些阴翳,很不舒服,有些年岁久些,见过世面的老人,更是每每看着天空摇头叹息,虽碍于这是天子脚下,没人敢说些违禁丧气的话语,但那种阴沉压抑的感觉,却到底还是随着这一摇一叹潜入了遍城百姓心中。。</p>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二月卄八午后,上午本已有了些放晴意思,但过午之后,天空却又渐渐阴沉,一片似铁彤云中,有扑扑梭梭的雪花落下,但终究时节已渐入春,地气已暖,雪花渐落渐融,雨雪交加,粘粘乎乎的摔在屋顶地上,弄得地上泥泞一片,走起路来举步维艰,只有那些大家豪门凛然无惧,依旧是鲜衣怒马赤驷车的横行街里,轮蹄过处泥横飞,自又换得许多苦叹暗骂。</p>
天,又阴了</p>
自搬了张大椅子坐到德合殿的檐下,帝少景边轻轻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边自右手边取起犹还热气蒸腾的贡茗抿了一口,微微的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头,自檐间缓垂急落的若续雨帘中看向已灰蒙蒙了不知多久的天空。</p>
此茶虽为极品,却系去岁所贡,此水虽出名泉,却为前日所汲,入口之际,便没了那份子沁人心肺,使人腋下生风,飘然欲去的清香高味。</p>
冬日原无新茶,但大正王朝所辖土地东南西北皆有万里,南部的松明诸州地气湿热,终年不见冰雪,春来甚早,旬前便已有新茶吐芽,本来朝廷制度,自有万里驿骑贡新茶,但近来南方春雨霏霏,竟至洪灾,数条大路皆为大水而断,驿路受阻,原定于昨日送至的新茶便未能克期,至于烹茶所用泉水,一向取自西城外玉泉,但近日来雨雪连绵,土石动摇,终于昨日山石崩陷,污了泉水,虽然泉眼未损,长久必定无碍,但三五日间,却是无净水可取。</p>
默默举杯,又抿了一口茶水入口,帝少景将茶杯慢慢放回搭手椅上,缓声道:牧风么进来吧。</p>
儿臣遵旨。</p>
温和而从容的语声中,一名白衣青年自德合殿外转入,肃容正步而行,其态俨俨,虽处雨雪交加,却若沐春风,走得从容自若,不疾不徐,半点瑟缩之色也无,在一个礼字上当真是丁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p>
帝少景第三子,帝牧风,时年一十九岁,尚无职封,一向就读翰林院中,谙诗画,能解经史,文声颇著。</p>
行至帝少景身前五步处,帝牧风站住脚步。</p>
此地尚在檐外,雨雪交作不休,帝牧风却是若无其事,恭声道:儿臣参见父皇。说着已一提衣襟,跪了下去。</p>
帝少景以手托颌,注视着他,并不说话。</p>
风忽急,雨水渐大,呼啸成千万水线,被乱风吹动,扯织成灰暗掺着晶莹的大幕,劈头劈脸的乱盖下来,帝牧风默默跪伏,不一时便已衣服尽湿,肩头却仍然挺的笔直,并无一丝颤动。</p>
须翌,雨水渐小,天边乌云晃动,隐约现出几片晴空,帝少景微微颔首,忽道:牧风,朕意欲将六营八卫禁军尽都裁撤,你有何见解</p>
他这几句说话,竟如晴空中响了个霹雳,一直也如托天地,恬然自若的帝牧风竟然失色而起,惊声道:父皇,您说什么</p>
所谓禁军,乃是护卫帝京,驻于帝京四周的御林精兵的统称,由于乃是帝者所能直接掌握,同时也是离帝者最近的部队,故人比之为榻侧太阿,不可倒持以喻其重,历朝历代无不重视,各有一套方法制度来保证其之实力及忠诚,开京赵家开国先祖便是禁卫军大将,得部下拥戴而取御寰,故于此道更加重视,甫一建基,便迫不及待将原禁军大将尽去兵权,又将禁军划作六营,分守帝京内外,是为冲锋,陷阵,骁骑,护军,健锐,射声六营,各辖兵数万,分守帝京内外,后来犹觉不安,遂又另设八卫军,内三外五,是为左右亲卫,左右羽卫,左右勋卫这内三卫以及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这外五卫,各有数千编制,内三卫守护帝宫,外五卫拱卫京畿,六营禁军仍驻帝京,但编制已削去甚多,合不过数万军士,地位也降至八卫之下,但装备之精,操练之严,军士之强,仍远远胜于地方驻军。虽然后来又建有帝京将军衙门,也辖有约两万军马,但长久制度已成,衙门所领军马质量比诸上述两军那是差出许多,亦远不若两军将领所蒙的信重依赖。</p>
数百年来,六营禁军及八卫军两支部队相互牵制,也相互扶助,一向都是开京赵家掌握帝京,威慑四野的掌中利器,如今天下动摇,四野蠢动,便帝京当中也是一日数惊,更有八方谍间交汇,正是当示武天下,烁其锋刃的时候,帝少景却忽然说要将两军尽裁,帝牧风自然大惊失色,一时竟连君臣父子之礼亦都失持。</p>
见他这样,帝少景只冷冷一笑,道:吾儿失仪了。</p>
帝牧风身子一震,忙又翻身跪倒,道:儿臣死罪。</p>
帝少景摆摆手,淡淡道:赦你无罪。</p>
又道:六营八卫之制成久开国先祖,由来已久,与今时世已不合用,如今天下将乱,孙无法跃跃于北,太平道阴窥在南,若再不有所反应,俟到天下大乱,贼军迫入桑韩之境,那时便拥百万雄师,又有何用</p>
又缓声道:吾意,将六营禁军撤并,合为一旅,名为天策军,再将羽,勋两卫合入外五卫,亦作一军,名为神武军,两军中各设校尉四人,代掌军事,却无遣使之权。</p>
以吾度算,成军同时,亦应有所增补,纵仓卒不便,但长久之计,两军可各定十万军员,现下裁并一番,亦当各有六七万精兵悍卒,以驱前敌,可济韩芹之急。</p>
两军之上,设卫将军一人,尽握两军权柄,八校尉只尊其一人之命,不受兵部号令。</p>
说着话,帝少景将眼睛抬起,在帝牧风身上慢慢打量,停了一会,终于说出了那句令帝牧风心胆俱裂的话。</p>
而,堪任此职者,除吾儿你外,更有何人能当</p>
父皇</p>
惊呼着,帝牧风磕首入地,竟迸出血来</p>
儿臣深感父皇重托,但儿臣一向好文淡武,不长兵事,恐误国家之事,二哥武艺精强,娴于兵略,深孚军中之望,何不使其当此大任</p>
帝少景微微颔首,道:能知举贤,很好。</p>
又道:你莫要多疑,也莫要再躲,如今国家危难,为父又身体如此,你们再不代为父分担,为父怕便快撑不下去了。说是吭吭的又咳了几声,神色已有些疲惫。</p>
他口气虽然温和,其中意思已颇不善,如多疑,再躲云云,听在精熟史册的帝牧风耳中,那有不大汗淋漓的道理忙又不住顿首,却已不敢说话。</p>
帝少景苦笑一下,道:莫磕了,起来吧。帝牧风答应着谢恩而起,帝少景又温颜道:雨大了,来檐下避避罢。待帝牧风入至檐下,侍至身前,方执住他一只左手,叹道:朕非神仙,这万里江山总有托付于人的一天哪。</p>
帝牧风身子一颤,不敢接话,却喜帝少景又怔怔叹道:你莫再想了,你二哥已受了我的面命,起程离京去做些事情,所以这几天你才没见着他,他回来后当然我还另有任命,那时替你下来也未可知,所以你只管好好去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p>
帝牧风深深呼吸一口,又跪倒在地,恭声道:儿臣接旨。</p>
帝少景面现微笑,抚其头顶,道:很好。</p>
帝牧风恭声道:请父皇示下八校尉的人选。</p>
帝少景点点头,却道:原来的一干老人,已为朝廷辛苦多年,朕的意思,是当有所酬报,此番组军,不久将有血战,便莫教他们再提着脑袋去玩命了,至于如何任用吗只一条,许升不许降,你可以与几位大人商议一下,拟个方略我看。</p>
方又道:王剑儿,毕铁篙两个已在禁军为将多年,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朕一直有意大用,此适其时,黑齿常之,海狗,葛毛仲三个内附已久,一直小心谨慎,不结朝臣,很是不错,亦可以重用,至于余下的他看看帝牧风,笑道:你的手下,朕不好全都替你主张,你自己定罢。</p>
他一边说话,帝牧风心中已是掂量一番:王毕二人分别起于草莽行伍,并无世家背景,乃是帝少景龙潜时的附藩之卒,黑齿常之等三人则都是内附夷将,并非夏种,一向亦与朝中诸臣没有多少往来,将五人与原本都统六营八卫的诸将出身来历一作对比,已明其中深意。</p>
帝少景已疑刘孙诸姓</p>
这一惊非同小可帝牧风心中一颤,却不敢来,肚里盘算,含笑说道:儿臣却真不知道军中有什么了得新秀可以带兵,哦,现在署点着帝京将军衙门的那个曹文远曹将军听说颇有治军之能,何不索性将他调入神策军,领带原先的冲锋,陷阵营内老卒,左右他们平日里一向都在一处操练的正说时,忽地心中一惊,自知失言,却喜他素有急智,顺口便又道:另外,前次儿臣曾随父皇阅武西郊,见到右千牛卫的那位恽将军很是了得,似乎也很得军心,不知平日考绩如何,能否大用一边心中已在暗自祈神。</p>
那恽将军名唤恽至,乃是刘宗亮心腹门生,朝中无人不知。</p>
帝少景果愣了一下,微显失望,便摆手道:将者国之存亡,不可以这么轻易定的,你既然不清楚,便花点时间想想再定好了。</p>
又道:你去吧。</p>
帝牧风暗呼侥幸,谢恩而退,将去时却忽然想起一事,止步禀道:回父皇,儿臣尚有一事欲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