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非改了旗帜就一定要论罪,若是吕氏一直活在元人的羽翼下做个顺民,与别的百姓不会有两样,可他们充当了元人南下的先锋,先后为其劝降沿江数个州府,致使江防门户大开,这就是汉奸行径了,属于不可饶恕的罪过。”
听了他的话,张世杰半晌没有作声,这样的做法,自然不是宋人的惯常做法,他们是绝不会杀掉这么重要的降人,因为有着方方面面的利弊权衡,可是在这个连襟的身上,丝毫看不出什么顾虑,一个汉奸行径,杀就杀了,毫不拖泥带水,也正是这种干脆利落,让他第一次刮目相看吧。
那时候,自己手握重兵,为各方势力拉拢,就连朝廷也要着意笼络,而对方不过是个刚刚斩露头角的官场新人,没有基础也没有背景,更没有实力,哪怕在成为了叶氏的女婿之后,依然差距巨大,那时候的刘禹,周旋在李庭芝、他和几个边臣之间,全心全意地为大宋的边防而奔走。
如今呢,他不敢再想下去。
刘禹带着他随意地在城外走动,大部分都是军营,营里的战士,有的像他所看到的在帮百姓修水渠,以备来年春耕,有的在营中操练,从队形到刺杀到射击,也让他亲眼看到了,火枪的威力。
一直以来,刘禹都在等着他发问,可是直到走出军营,张世杰都是一言不发,两人来到汉水河边,他蹲下身捧起一把河水,“扑”得浇在脸上,冬日里的河水冰冷刺骨,一下子将心里的热火扑灭。
“如此利器,难怪势不可挡。”
“世杰在怪我么?”
张世杰摇摇头:“又不是朝廷的划拨,怪你何来?”
“那世杰兄心动么?”
“子青肯让某带兵?”
“留下来,有得是兵带。”
“若是救驾呢?”
刘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张世杰目光平静,只是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热切。
他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从鄂州到襄阳,官道沿着汉水而上,隆冬时节,路面又硬又滑,沉重的木辘轳压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声响,坐在囚车里的廉希宪眼睛在四下乱窜,一刻都不得闲。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回,附近的田地哪些是官田哪些是私田全都一清二楚,如今才是十一月,还不到下田的时候,田地里却到处都是人影,有的在翻土,有的在拉埂,有的在沤肥,还有的在修引水渠,除了明显做农夫打扮的普通百姓,竟然还有不少穿着制服的军士。
大冷的天,这些军士竟然也穿得整整齐齐,干起活来却是一丝不苟,并不是在装样子,难道宋人要在这里屯田?不得不说很有可能,以前襄阳府还在宋人手中的时候,边军就是这么做的,不过那时候很多官田其实就是高级将校的私田,驱使军士种田,压榨他们的免费劳动力罢了。
“他们不是军屯,是在帮助百姓做农活。”
阿里海牙的车子与他并在一起,说话不必费劲就能听清,廉希宪一愣,这是为什么?
“他们没有私田,所有的田地都归官府经营,算是租与百姓,收取一定的租子,军士做活有报酬,并不是白干,会计入一种名为工分的器具里,用于换取所需的事物。”
“没有私田?”
廉希宪沉吟着咀嚼这句话,汉人的文章最推崇的就是所谓的“三代之治”,井田制收入归公统一分配之类的,颇有些未开化的部落分配模式,每次读到这里他都颇不以为然,明明已经私产遍天下了,如何还能回得去,那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么,没想到,他们竟然当真推行起来,这等于是与天下所有的地主为敌,不分什么蒙古还是汉人,宋人疯了么,还是以为有了火枪什么都不怕。
阿里海牙在琼州呆过一个月之久,所知比他多出何只百倍,可是要讲清楚,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那里,让他感到害怕的并不是火枪火炮,而是人。
就在他们对面的官道上,走过来一个长长的队伍,两人一排人人身上都背着火枪,看装束却分明是农夫,走在最前面的男子双手执着一面红旗,细长的旗面写着“xx乡民兵自卫队”几个字,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宋人竟然将火枪下发到了农夫的手中,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事。
越走近襄阳府,类似的队伍便越多,一切似乎颠倒过来了,军士去干农活,农夫操练习武,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完全不同于他们治下时的死气沉沉,百姓迸发出最大的热忱,拿起了久违的刀枪,两人都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这里发生的一切,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怎么也该传到江南的大汗耳中,宋人将这么多百姓武装起来,不就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征讨大军么,两人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惶恐,若是那样,不知道会有多少子弟再也不能回乡。
长长的囚车队伍停在宋人的大营边,哪怕没有多少看守,他们也没有逃跑的心思,前路已经被骑军截断,后边的鄂州同样大军云集,跑进山里?只怕大雪下来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还不如呆在俘虏营中,至少宋人并没有亏待他们,也不曾打骂折辱,只是每天同样少不得要干活,挑水劈柴洗衣之类的,再重的以他们的年纪也做不来,就这样过了一天之后,照例被宋人的号子声吵醒的廉希宪突然听到了一阵阵欢呼声,慌得他们赶紧起身,出了帐子一打听才知道,宋人又打了胜仗,这一回竟然不是在荆湖或是河南,而是遥远的蜀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