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谢氏的声音再次响起,内室一共就四个人,小女孩趴在她身上,刘禹昂首站在屋子当中,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自然就是双手撑地、一对眸子全都在突然闯入的男子身上、茫然而不自知的顾惜惜了。
被谢氏叫了一声,她才猛然醒觉,撑着手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站在那里。
“去弹首曲子来听。”谢氏吩咐了一句,又拍拍身上的小女孩:“你也去,帮你师傅调调琴。”
“奴遵命,但不知圣人想听什么?”
“随”谢氏本想说随她去,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改了口:“就弹那首‘绿腰’吧。”
两个女孩一齐退了出去,整个后殿的寝宫就只剩了刘禹一人,他的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一切发生的前因后果,没有发觉屋子里的变化。
谢氏的这场病来势汹汹,听那个女官的口气已经断断续续地拖了好几个月,国难当头、束手无策,整天都是坏消息,任是谁的心情也好不起来,这病自然是越来越重。
现在细想想,也许历史上,当她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之后,心中的负担放下了,对病情反而帮助有加,这才能在休养几个月便逐渐全愈,最终又多活了七年之久。
而目前却恰恰相反,山河破碎、社稷不保、朝廷撤离、百姓莅难,这一切的一切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让她如何安心静养,有那么一刻,刘禹都在想是不是再动用一次后世的医疗手段,就在这时,又听到她的声音。
“子青,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身浪费时间了。”谢氏朝他招招手:“过来,靠近些。”
刘禹走到榻前,就在顾惜惜之前的那个位置,撩起前襟双膝坐下,目带悲戚地看着她,无论之前有多风光,此时也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已。
“你知道,为何老身会对你另眼相看吗?”
刘禹其实也不明白,他没抄诗剽词刷才名啊,长得只能算是马马虎虎,怎么就入了谢氏的眼了,因为大家都是穿越者?他摇摇头。
“因为你的眼中有怜惜、有疑惑、有急灼,唯独没有敬畏。”谢氏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从你第一次踏入慈云殿,我就有了这种感觉,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特别是掌掴陈宜中那一回,更是让老身笃定,这满朝的人当中,你是真的谁都不怕。”
刘禹惊呆了,自穿越以来,还很少有过古人能让他惊到的情形,谢氏说得没错,在他那貌似恭谨的外表下,实际上有一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心,无论是谁,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对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历史电视剧中的演员罢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这种心态下,又怎么可能会有敬畏之心呢。
“陈宜中是何等人物,一个正二品的殿帅,手握三衙禁军,他未经朝议、没有证据骗到家中说杀就杀了,结果呢?激得禁军作反,差点攻陷大内,老身能怎么样?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可你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上了手,得到消息,老身是真为你担心啊,怕你连和宁门都出不了,你小子,一掌打飞了一个侯爵,被他们从广东换到广西,老身没有办法改变政事堂的决定,只能用妥协来换你家人的平安。”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现在听她说起,刘禹还能感到这其中的不忿,谢氏的说辞更是让他耸然动容,对方说得没错,虽然他一走了之了,可璟娘当时还在病中,并没有马上启行,那也意味着,时刻有被人报复的危险。
“圣人说得不错,臣自打第一次入觐,心中便无畏惧,因为臣在圣人的眼中,看到了家母的影子,微臣以为,子侄对于长辈,只有爱戴,无须畏惧。”
听到他坦然作答,谢氏欣慰地点点头:“这一回,老身相信你说得是真的,因为此时此刻,已经无须敷衍一个将死的人了。”
“臣对圣人从无虚言。”
“是么?”谢氏指了指琴室的方向:“里头的女子,你现在还说不认得?”
刘禹被她噎得不轻,这个例子还真不好辩驳,他无奈地答道:“臣当时不知道她的身份,怕因为此事连累了无辜,再说了,臣说得是不识得顾君悦,并无欺瞒圣人。”
“你呀,倒是有些小聪明。”谢氏被他说得笑了,一下子牵动了病情,忍不住咳了起来,刘禹赶紧上前帮她拍了拍后背,又将下头的垫子重新铺了一遍,这一切做得自然而然,丝毫没有什么男女之防,谢氏仿佛也习惯了,任他摆布了一会儿,直到后者重新在榻前坐下。
一个看似平常的小动作,对于后世而言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在这个时代,谢氏心里很清楚,若是换了别的男子,第一反应只能是叫人,哪怕谢堂也不会例外,侄子倒底不比儿子,可刘禹仿佛天经地义一般,这就是她说得毫无敬畏之心。
多少年了,谢氏都记不得,除了已经过世十一年的丈夫,那位在位四十年的理宗皇帝,还有哪个男子碰过她的身体?伴随着耳边传来的琴声,她仿佛又回到了入宫的那个夜晚,那一天,她还不是皇后,他也不是皇帝,两个同样出身贫寒的人相遇了。
成亲的那一夜,面带羞涩、枯坐房中、心如鹿撞的谢道清,耳边想起的,就是这首《绿腰》,一首略带欢快,极有动感,适合喜庆的舞曲,而更让她难以忘怀的是,被立为宁王世子,改名赵贵诚的丈夫推门进来,看到她容貌那一刻的惊艳。
“圣人可是觉得难受?”谢氏的思绪被打断了,眼前出现一束关切的目光,一如多年前那个男子,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相濡以沫的日子,只可惜,入主大内之后,一个个美貌、乖巧、身世都不输于她的女子,渐渐夺去了她的一切,只余了那颗枯缟般的心。
四十多年了,无儿无女的她,就这么在宫里渡过了四十多年的日子,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垂垂老妇,那股悲戚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将包裹了大半辈子的心防砸得粉碎。
“圣人!”看到她面带潮红、眼中泪水涌出,刘禹只当得疼得厉害,有些担忧地站起身:“臣去看看谢堂返来没有。”
“回来!”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衣襟被抓住了,刘禹只得回过身,在谢氏的示意下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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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想的那样,老身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有感而发。”谢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你知道吗,这首曲子,是当年老身与先先帝成时亲奏过的,还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