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在守军的眼皮子底下做的,刘禹就是为了做给他们看,看看他们究竟敢不敢将箭矢指向自己的乡亲,究竟有多大的决心,为了一家一姓之人陪上整个城池?
东平路总管府全身孝衣的严忠裕一脸铁青地看着这位老家的父母官,手指颤抖地按在刀柄上,看得对方颤抖不已,就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他们事先毫无征兆,等到了城下,下官们已经举止无措,不得已开门纳降,谁知道他们是冲着严公之墓去的,下官与乡绅们苦苦相劝,无奈其人不许,还说我等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不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利,严公灵柩未能保住,就连严氏一族也尽数被捉拿,看样子是押往济南去的。”
“气煞我也!”严忠裕一把将佩刀抽出,吓得知县跌坐地上,刀光匹练般地闪过,擦着他的身体落下,将一张上好的花梨木凳子劈成了两半,“咕噜咕噜”地滚作一地。
“六哥儿,此人不过一个传话的,你杀了他也是无用。”边上一个文士作势拉了他一把。
严忠裕恨恨地提刀大呼:“剖棺戮尸,严氏与他不共戴天!”
堂上以文人居多,这些人都来自于严氏新设府学,当年严实得势之后,为了巩固家庭的统治,刻意交好文士,又兼之境内安靖,吸引了许多金人的遗民前往,一时间东平府学之名响彻北地,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成为了中统、至元、大德年间的所谓名臣,拉住他的这个文士就是其中之一。
“受益先生,严某方寸已乱,还望有以教我。”严忠裕发泄了几句,对着城下的数万大军,也是毫无办法,不得已只能去请教他们最敬重的这些文人。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被他称为先生的李谦拿着那封近似檄文般的书信摇摇头:“我等虽未明着归附,却也不曾坏了他们的事,何故突然以此为借口,兵犯东平路?”
“子靖,你怎么看?”
另一个文士拿过来瞅瞅,同样大惑不解:“名教罪人、铁杆汉奸?这是在说我等么。”
“汉奸?何谓汉奸。”
“居汉土,忘却祖宗之姓,反就胡虏之名,害汉民,奉承腥羶之气,驱驰毡裘之长,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是为汉奸。”李谦素有急才,只看了一遍,就能将整篇文章都背下来,何况这等檄文,本就朗朗上口,他读得痛快,一干文士听得却是十分尴尬。
宋室南渡之后,他们这些被金人征服的地区,当然不可能再以宋人自居,于是,便依从被石敬塘割给辽人的燕云之地故称,变成了汉人这个称呼,“汉奸”这个词,就是刘禹为他们量身打造的一顶帽子,后世有人为张弘范辩称,他又没做过宋人的官,哪里称得上汉奸?其实正是因为他不是宋人,才应该称为汉奸,因为人家是汉人。
在座的这些也都是一样,夷夏之辩古已有之,然而如同今日这么激烈,还真是少见,现在同五胡乱华的时候有些相似,衣冠南渡,他们这些遗民就成了不伦不类的一类人,并不是府学中所有人都有意为元人出力,其中有许多人学成之后归隐了山林,这就是另一种抗争,而他们呢,是主张出仕的,况且元人待他们一向甚厚,慢慢地也就忘了这其中的区别。
可是,几曾时,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成“汉奸”?心下哪里会舒服,文章倒还是其次,宋人兵临城下,眼见着不肯罢休,他们又要如何应对?元人的大军还不知道在哪里,东平城里兵马不多,总数还不到两千,仓促之下,又不及再行招募,谁会想到,宋人如此行动迅速呢。
“宋人倒底要我等怎样?”与李谦齐名,被称为“东平四杰”的阎复阎子靖一下子问到了点子上。
“开城,纳降。”李谦看了一眼严忠裕:“交出严氏一族。”
“那怎么成?”
众人大惊失色,交出城池也就算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宋人如果能长据此地,迟早会有这么一遭,可是严氏是他们的恩人,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也是不肯的,没等他们想好怎么去交涉,府外响起了震天的军鼓声,宋人攻城了!
严忠裕顾不得再商议什么,步履飞快地冲出了府第,以“四杰”为首的众士子各自对视了一个眼神,都明白这一回怕是躲不过去了,然而宋人要求的只是严氏,有必要陪上整个城池的百姓吗?
他们的犹豫不决,并没有阻止宋人的攻城速度,举世皆闻宋人善守不善攻,然而刘禹手中的这支队伍,全数都是之前的山东汉军,他们不光有攻城经验,还从元人那里学到了更多,比如眼前这种打法,驱本地之民去填壕沟,刘禹是做不出来的,可是并不妨碍他的手下去做。
随着齐宝柱的一声令下,数万百姓抱着沙土、砖石、甚至是门板,在宋人大军的监视下跑向了东平城,一边向冬季干涸的护城河里扔下东西,一边竭力向城上大喊,以希望他们不要朝下边放箭。
都是本乡本土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为数不多的汉军守军立时就放下了弓箭,这样的情势下,守城的千户也无法逼他们硬来,否则很可能会酿成兵变,就是他本人,看着城外整整齐齐的宋人军阵,还有竖立在军阵前面的那些高大器具,腿肚子都打着转,这可不是什么山贼土匪,哪还有半点心志?
“为何不放箭?”严忠裕飞马赶到城头,一看之下气得差点没有一头栽倒,城外那条不怎么宽敞的护城河,好歹也能给攻城者造成一些不便,比如说器具什么的想要推到城下,就得付出不小的伤亡,可如今眼看着被一点点地填平,这仗还要怎么打?
“放不得啊,他们都是治下百姓,此箭一放,严公好容易积攒的名气,可就全都没了!”
千户的话让他气闷难当,严氏立足靠的就是收买人心,兴办教育、保境安民、赈济百姓无不是为此目的,眼下如果为了守城,而射杀这些百姓,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再相信严氏。
就在这种两难之中,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很快被填平,刘禹看了身旁的齐宝柱一眼,后者赶紧解释了一句:“抚帅看着末将,半个时辰之内拿不下城池,愿伏军法。”
顺着百姓填出来的通道,全数换了新装的忠武军将士推着高大的楼车、蒙车、云梯等事物,从四下里同时向前推进,在刘禹的镜头里,城头上的守军经过之前的打击,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斗志,宋军进入射程之后,从城头下打出来的箭矢、石弹也是稀稀拉拉,他心里明白,齐宝柱的保证还是打了埋伏的,这哪用得着半个时辰那么久。
果不其然,仅仅一轮攻击,城头上就响起了欢呼声,被突破的地段越来越多,结果的悬念已经荡然无存,他放下千里镜,将一本名册扔给了齐宝柱:“进城之后,这上面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严家还是用老办法。”
齐宝柱收起册子,所谓的老办法,就是让百姓去打头阵,这不是攻城,他们当然不会推脱,这里才是严氏的老巢,经营了超过五十年,其中的积蓄可想而知,而他的目标,除了严家,还有更重要的,那些依附于严家的读书人。
就在这时,他的军阵前同样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刘禹定晴一看,远处的城门被人从里头推开,城头上元人的旗帜也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东平城,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