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对“张大勺”的敬仰和好奇提升至了顶点。
自然而然,他们也就越发毕恭毕敬起来,毛儿变得都挺顺溜。
而且俩人还自发自觉地承担起一项任务来。
就是轮换着,每天给“张大勺”沏茶。
茶叶倒还用的是“高沫儿”,因为老爷子喝顺了口儿,你给他换好的白白挨骂。
重点还是在于掐着“张大勺”来的点儿,按照他的习惯,把茶早早给他沏好。
每次得把先茶缸子刷干净了,然后用一层底的茶叶,不能多也不能少。
跟着开水沏上还得泼掉头拨热水,这叫“涮茶”。
再之后,才能把茶缸子盖严实了闷着。
这样等老爷子每天一来,往那一坐,自己端起茶缸子来,喝着味儿正合口儿,温度也正正好儿。
当然,这俩小子如此殷勤也是有目的性的。
像洪衍武,得空就老跟“张大勺”跟前凑,旁敲侧击的来回起腻。
一是故意提起常静师傅曾说过的话,想借着由头打听“张大勺”的来历,经历。
二是假模假式的经常替常师傅的手艺后继无人可惜。
他想让“张大勺”兔死狐悲,也感受到手艺失传的风险,借此来激发老爷子的收徒之心。
三呢,就是又犯了馋虫了。
为此,他是屡次三番提出回请,想让“张大勺”带着他们,继续去吃像“桃花泛”、“翡翠羹”这样的美味佳肴。
可惜饶是他费尽心思,这头两条啊,纯粹没戏。
“张大勺”整个一老烟袋油子,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那稳当着呢。
洪衍武对旁人万试万灵的“说学逗唱”本事,在他这儿根本没用。
倒是最后这条,“张大勺”一琢磨,碰上俩傻小子愿意花钱,自己反正不吃亏,也就答应下来了。
要说,还真的得承认,一个会吃会做的好厨子才是天下最懂得吃喝的人,所以这就决定了“张大勺”的吃法非比寻常。
首先来说,正因为太了解厨行了,“张大勺”绝不会为店家的名气所惑,盲目地随大流,去众所周知的“名店”去吃人尽皆知的“名菜”。
他永远有自己独特的选择。说白了他只认人,不认地儿。
就比如说吧,洪衍武和陈力泉请客的第一顿饭,“张大勺”想吃烤鸭了。
他就很出人意料,既没去驰名中外的“聚德全”,也没去京城人认可的“便宜坊”,反倒是先是打电话找人。
直到等着电话那边给了回信儿,说“您来吧,能做”。
这才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奔了玄武门内大街,找到经营“爆、烤、涮”的清真馆儿“又一顺”门上去了。
吃烤鸭居然去清真馆儿,听着都新鲜吧?
可但凡这么想的人,那是属于孤陋寡闻。
因为京城的烤鸭实际上是分为三个流派。
一种是“焖炉烤鸭”,一种是“挂炉烤鸭”,还有一种就是“清真烤鸭”。
据“张大勺”所说,京城“清真烤鸭”创始人是个名叫胡宝珍的厨师。
这位“清真烤鸭第一人”,先开始是在老“便宜坊”学艺,后来是结合“焖炉烤鸭”和“宫廷烤鸭”的方法,创出的“清真烤鸭”的绝活。
所以这道菜从初创到成名时间并不长,其实仅仅只有不足百年而已。
但别忘了,什么行业里,最怕的就是“术业有专攻”啊。
正因为胡宝珍这一辈子专门研究怎么烤鸭子了,由他开宗立派的“清真烤鸭”那味儿就绝了。
在民国后期,他的手艺,不但力压“聚德全”和“便宜坊”两家老店一头,成了京城市面上卖得最贵的烤鸭子,他本人还为此得了个外号——“鸭胡”。
当年要想吃他的鸭子那光有钱不行,必须得提前几天预定才能吃得上。
所以胡宝珍在烤鸭师傅里的地位,就跟玉器行里的“玉饕”潘秉衡一样,是公认的大家。
至于到了今天呢,这位名厨虽然已经作古了,但好在他的手艺并没有失传。
“张大勺”这趟专门去寻的这个艾师傅,就是“鸭胡”教出来的唯一传人。
而且正因为“清真烤鸭”在历史巨变后,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名声被埋没了,仅在一隅之地残存。
如今不但仍旧维持着传统手法,而且一只鸭子才卖七块七。真是好吃不贵,经济实惠啊。
反倒盛名之下的“聚德全”和“便宜坊”,由于每天接待顾客量太大,却已经变成了批量生产,技术水准已经把关不严了。
甚至选用的鸭子也由120天出栏的,变成了70天到65天出栏,降低了标准。
那要一比,里外里,差距大了。
这么一说,那洪衍武和陈力泉那还不来了兴致啊?他们这一路上就光惦记这鸭子了。
谁都好奇,被“张大勺”这么夸的“清真烤鸭”和他们吃过的,到底有何区别。
结果到了之后,果不其然不负众望。那叫一个好吃啊,实在是洪衍武和陈力泉平生尝过的最棒的烤鸭。
这话绝不是空话,因为“清真烤鸭”和人们惯知的那两种烤鸭,区别确实显著。
一,那就是鸭子大。
因为选用的是标准的120天出栏的“京城白鸭”。洪衍武他们吃的这只烤鸭,足足有三斤多。片出的肉得有三大盘,至少一斤半。
另外滋味也足啊,肉是瘦点,没那么嫩,可有鸭味儿。
二,有绝活。
清真烤法独特的绝招,是鸭子讲究要去淋巴结(即肉枣),并且在鸭肚子里封了特殊香料,如此烤出来的鸭子才能半点不腥。
这两点,就是“清真烤鸭”胜过其他两种烤鸭技法的妙处。清真嘛,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