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女面前发了一通火之后,王蕴琳心里越来越别扭。
进了厨房以后,她的眼泪始终不由自主地往下淌,根本就做不了饭,于是她便声称被灰迷了眼,把女儿支了出去。
说真的,她不能不落泪,因为她心里的苦没法儿对人言,哪怕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亲闺女也不行。
王蕴琳其实是出身于一个旗人贵胄家庭,家族老辈以武功起家,讲究的是“勇猛精进,志愿无倦。”
祖先的精神自然是希望能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不走样,不堕落,最好还能发扬光大,直到永远,所以她的家训历来就是,以武功树人,以“严”字立人。
她的父亲过世早,自幼家中全靠母亲主事,由于清末时局动荡,旗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她的母亲曾一度专于生计的维持,这也就使她的哥哥允泰失于管教,变得顽劣不堪。
但她的母亲也是个死板的旗族太太,在教育孩子上信奉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是个家族训诫坚定的执行者。
所以到了适当的时机,这位旗族太太仍然用尽各种手段,硬逼着儿子像祖辈一样去掼跤、练武、读书,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为其聘请名师,还开明地把他送进了洋学堂。
这些并非无用之功,最终还是把允泰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能够任事的人,并没有随着清王朝的没落,任由他堕落成了一个只知道提笼架鸟熬大鹰,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旗大爷。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自己小的时候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就会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教育孩子。
同时从情理上讲,父母的价值观和脾气性格,也必然会部分地、或是完整地、乃至是变本加厉地遗传给子女。
所以等到她也成为一个母亲之后,这种早已潜移默化地融在了她血液中的教育理念,便使得她在对待孩子上,完全是有样学样地照做了。
她对待孩子绝不娇惯,“子幼必待以严,子壮无薄其爱。”哪怕在洪家殷实的时候,她也很注意培养孩子顽强的忍耐力和吃苦精神,并没有在物质生活上给予孩子们过多的享受。
像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出生后都穿过用洪家老年仆人的旧衣裤改制的儿衣,饮食上除了年节,也很少有额外的满足。一旦有了头痛脑热,除了吃药看病,其余的特殊照顾,不过是冲一碗藕粉。
而孩子们喝下了藕粉也就知道他们自己的病该好了,再也没有躺下去的必要,否则如果再持娇耍赖,得到的将是严厉的责备与惩戒。
就这样,她一直严格地尊守着像自己母亲一样严格的管教法子,认为对孩子越不放纵、越不看重,越能使他们结实长寿,品性无亏。
只可惜这一套她却无法贯彻地坚持下去,根本无法使在她的三儿子洪衍武的身上。
洪衍武打小就爱在外头胡闹,各种奇闻逸事不断传入家中,但是她却惟独对这个爱惹祸的老三偏袒得要命,简直把他视为心尖子一般。
和对待前两个儿子不同,自幼以来,无论洪衍武闯了多大祸,她从来没有追究到底过。而到了最后,反而是充当保护神一样的说合者,使得丈夫也不得不迁就姑息。
并且事后,她往往还会将洪衍武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乖呀宝呀地亲热。这种过于亲昵的举止,与她相对洪衍争、洪衍文两个儿子对的严厉,实在是差之千里的另一个片面。
为此,不但她那两个儿子心里多少存下了芥蒂,就是她的丈夫也曾疑惑地问她,“你怎么对待老三,就和其他两个儿子不一样呢?”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老三和他们两个哪儿一样呀?我生他的时候是多么地悬,小人儿差点就没了性命,何况一落地就赶上了大灾之年的起始,孩子缺吃少喝的,我这当妈的怎么能不偏疼着点儿?”
是的,这就是她偏疼洪衍武的主要原因。
在她看来,与老大老二相比较,这个老三落生的年月实在不好,也实在很倒霉。
没出满月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常因为这个孩子夜里哭,抱怨老三脾性拧巴不好养活,可她自己心里明白,儿子哭闹完全是因为吃不饱。
其实后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也都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她的老三是属于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孩子。
都快一岁了,还不会爬,细脖儿大脑袋,两条小罗圈腿,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塞,一根儿白菜叶子都嘬得津津有味。跟他那两个个正常年月长大的哥哥相比,身板儿至少要小上一号,据说是由于缺钙的关系。
所以,她只能堤内损失堤外补,格外疼爱这个瘦弱的小儿子。
而除此之外,其实还有着更多的理由,但却是她哪怕在家人面前也不太方便诉之于口的。
比如说,洪家的孩子们身上大多各有出挑儿的地方。
老大酷爱学习,喜好钻研。老二天资聪慧,志向远大。女儿温柔体贴,心灵手巧。
却唯独洪衍武不仅没什么优点,且生了一副老倭瓜似的容貌,一说话五官挪位,上窜下跳没一刻安生。
因此,他也就成了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孩子。
她这个做母亲的看在眼里,难免为了把儿子生成这个样儿感到对不住他,也会更想在情感上多弥补一些。
另外,还别看洪衍武行事无忌,但他也并非看不出眉眼高低,不珍惜骨肉至亲。小时候他为了保护妹妹,跟这条街里的野小子们打过多少次架就不提了。甚至在某一方面,他也是最明白人心、最会知疼着热的。
这并不是她空口白话,有一次,赶上中午就她们娘仨吃饭。她下了面条,还把家里的三个鸡蛋全做了荷包蛋。
面条出锅的时候,她特意给洪衍武的碗里放了一个鸡蛋,给洪衍茹的碗里放了两个鸡蛋,自己则因为要去忙其他的事儿,就暂时把一碗清汤挂面放在桌上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