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这么趴着,失体面呀!你不是横吗?那得身倒架不倒,人死魂不散……起来,接着来,再给我横一个!”
洪衍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躺在地上气得要死,要是眼前有把刀,他绝对能自杀。
“你看着我干什么?瞪什么眼呀?你跟我叫劲儿是不是?我还治不了你了!”
玉爷又挤兑了几句,实在是没心思再骂洪衍武了,于是老爷子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就直接下了最后通牒。
“要知道打人的滋味不好受,就得长记性!去,自己爬起来,给人家磕俩头,今天就算了,回头你养好了,我再带你给人家登门道歉去……”
可哪知洪衍武一翻身慢慢坐了起来,尽管嘴角疼得直抽搐,却用一声桀骜的冷笑来回应。
“大不了,您打死我好了……可我要死不了,这事儿没完……”
好,就这肉烂嘴不烂的一句狠话,当时就让古茂生后脊梁发了毛!
而玉爷的气性也重新被引着了,老爷子再次阴沉了脸,冷酷得像一块冰,发一声喊,就猛地把躺在地上的洪衍武拽起来,紧接着,一个大贴饼子就把洪衍武重重地横铺在地上。
洪衍武嘴一张,身子一挺,一股带着恶腥气的血水,“噗哧”一下子喷了出来。
此后,他还是摇摇晃晃地又爬坐了起来,脸上仍带着强弩出来的笑,让人瞅着就从心里面直冒寒气。
真狠啊!
没有人不为洪衍武表现出的决绝而惊讶,一瞬间,整个跤场从杂乱中变得鸦雀无声。
“您手下留情,发发慈悲吧!”
陈力泉终于忍不住又跑了出来,一个头磕在了玉爷面前。
“这是跤坛,可不是如来大庙,死活全是他自找的!”
玉爷却毫不动容,一脚踢开了陈力泉,随后又如狼似虎地抓起洪衍武,开始一通猛练。
什么“摔口袋”、“大贴饼子”、“砸蛤蟆”,老爷子出手又快又狠,一连扔了洪衍武数个跟头,直到他彻底瘫死在地上,再也没能坐起来。
到这份儿上,“错腿冯”怕出人命,再也不能任其发展下去了,他便主动出头跟古茂生交代了几句,然后就拉着他一起来劝阻玉爷。
“老爷子,到此为止吧,现在不是过去了,您真大义灭亲清理门户,还得吃人命官司……”
古茂生也就着“错腿冯”的话接着说,“是啊,这小子气性太大了,就这通儿摔打,眼角儿还是干干的,一星泪花子都没见着。我看,就是把他骨头架子拆了也没用……”
“我都这把岁数了,还怕什么?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玉爷气鼓鼓地走过去,经验老到地用脚尖点了点洪衍武腋窝处的痛点,但本应该“一杵十跳的地方”,洪衍武却动也没动,老爷子这才知道确实有点手重了。
陈力泉顿时被吓了一跳,赶紧哈下腰去,拍洪衍武的脸。
“武啊,你别吓我,你睁睁眼!”
可洪衍武紧闭着眼睛,眼睫毛都不动一下。
还是“错腿冯”跑过来摸了摸,才最终确定。
“没事儿,还喘气呢,我看送医院吧……”
到了这会儿,玉爷也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又带着些伤感地抬头看了看响晴薄日的天空,最后也不得不对古茂生说出了他难以启齿的那句话。
“这事,也只能到这儿了……过两天,我亲自去登门赔罪!”
古茂生忙不迭一躬身。
“老爷子,已经承您的情了,实不敢当……”
这场“出师考”虎头蛇尾,本来应该圆满的结局,谁也没想到最后会闹得这么不愉快。
于是无须片刻,大多数人和“错腿冯”、玉爷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就都呼啦啦地走了,最终天王殿前,只留下玉爷、陈力泉、“错腿冯”,和那躺在黄土上,已经人事不省的洪衍武。
此时,也不知从庙墙外的何处,竟传来了一阵收音机广播里的声音,配上此情此景,也颇具讽刺意味。
“世界是你们的,
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而当玉爷一众人各自品尝心里那份难言滋味的时候,他们却不知,在天王殿里,其实还有一双笑着的眼睛,透过那紧锁房门的缝隙,异常开心地目睹着院里发生的一切——那是数年前,被几个红卫兵用几条镐棒,合力捣翻在地的布袋和尚铜像。
这个从明代起就供奉在法源寺天王殿内正中的弥勒菩萨化身,大概早就见惯了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家国、君臣、善恶、忠奸、去留、因果……
因而今日,他也仍然一如既往的袒胸露怀,喜乐诙谐地冷眼旁观着,这发生在大千世界里的又一出人间闹剧。
究竟谁对了?谁又错了?
或许,也只有他才能通彻地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