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欺负洪衍茹最凶的,那要属五年级的孙卫东。别看这小子长得黑不溜秋,一脸疙瘩,却总爱跟她搭讪。有时笑嘻嘻地跟她耍贫嘴,或无缘无故地挑她毛病,还指挥她干这干那。其实他最喜欢干的,就是往她身上甩鼻涕,或是掀她的衣服塞虫子青蛙什么的。越是把她吓得失魂落魄,恶心得委屈流泪,他就越开心。
可相反的,如果别的男生也这样对待她,孙卫东一看见上去就打,满是一副除暴安良的架势。这小子当初得了肺结核上学晚了两年,实则和洪衍武同岁。所以他的个头儿全校最高,没人打得过他。
当然,洪衍茹一点都不喜欢他,但她只要稍稍对孙卫东流露出了一点儿冷淡,他说翻脸就翻脸,经常会把她吓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状况甚至还影响了洪衍茹和班里女生们的关系。不知为了什么,大部分的女生竟然还嫉妒她被男孩儿如此“青睐”。而当她被欺负时,大多数的女生们居然都酸溜溜说她是故意装可怜。于是整个班集体里,除了班主任马老师和邻居老苏家的闺女苏绣以外,便再也没有什么人肯保护她、同情她了,任由她成了一个人人可以欺凌的受气包。
对这个结果,洪衍茹一开始根本不敢想象,很是接受不了。但她也知道,她必须接受,因为她已经不是待在家里的那个小丫丫了,她已经四年级了,她的心里开始装东西了。
她完全明白此刻家中的处境,对父母亲人的痛楚也感同身受,她不仅不愿让家人为她平添担心,也不愿让洪衍武再像小时候打欺负她的锛儿头那样,惹出新的事端。所以,哪怕要在极度痛苦和屈辱中忍受孤独,她还是选择了一个人默默忍受。可如此一来,这个善于替他人着想的十岁小女孩,在学校的悲惨处境也就无限期地保持下去了……
最后再来说说洪衍武和陈力泉。毫无例外,他们俩的日子也过得更不怎么地。自然,他们的悲剧同样在于丧失了陈德元的护佑。可要是细究起来,两个人的情况也有很大的区别。
洪衍武的情况是明摆着的。首先他的身份是人人鄙夷的“黑五类”,其次他又因行事张狂树敌无数,那么到了中学以后,他马上就被新的老师和同学打入了冷遇的另册。
而陈力泉却有点无辜。虽然他是根红苗正的“红五类”,但由于他性格木讷,不善与人打交道,照样不为老师同学所喜。更何况他还有洪衍武这个要好的“贱民”朋友,这便更让不少人把他视为怪胎,下意识的与之疏远起来。
并且渐渐的,也不知是谁从家长口中听到了些有关陈德元死因的风言风语,便开始在学校里散布小道消息,很快便把陈力泉的父亲描绘成了一个酒囊饭袋型的“贪污犯”。这件事无异于一块污泥,使得陈力泉这个纯正的工人阶级的后代,竟然也和洪衍武一样,变成了被无数人鄙夷轻蔑的对象。
另外,由于中学和小学决不能相提并论,这种环境的改变也使两个孩子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艰难的困境。
平心而论,从社会整体而言,小学无论师生还是环境都要比中学温和的多。
这主要的原因还是得益于孩子们年龄都比较小,无论智力还是体力都很有限,即使是再坏再淘的学生也仅限小孩子胡闹的范畴。而无论老师或工宣队,也多是以较宽容的态度面对这些“祖国的花朵”。
因此这个地方,“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算是比较宽松。学校对家庭出身“高”的学生,除了不许加入“红小兵”和充任班干部以外,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歧视。这也是当初常显璋选择到小学任教的原因。
可是这种情况到了中学里却完全不一样了。
别说工宣队都是在大厂造反派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经过“沙里淘金”留任的老师,在政治觉悟上也保持着一种较高的警觉性。这些人在学校成天价搞“斗批改”,基本没有文化课。划分学生完全以其家庭成分为基础,对家里有问题的学生完全是一种不假颜色的苛刻态度,几乎已经把他们当作成人来对待了。
而那些中学生们呢,十几岁,正是半生不熟的岁数。说懂事吧,人情冷暖,待人接物,一个个儿的脑子里,全一锅糨子。特别是文化知识水平和道德情操最为缺乏,还不如正常年景的小学生。可要说不懂事吧,他们经过六年在小学的成长,智力体力已经开始进入突飞猛进的状态。哪怕在情商上,也懵懵懂懂地咂摸出点儿生活中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儿了。
特别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从幼儿园开始就会背“语录”唱“语录歌”的孩子们,对于“造反”这件事还是蛮熟悉的。虽然洪衍武入学时在校的这拨人都没能赶上最“火热”的年头,斗争经验不能与当年的“老三届”相比。可他们在每天耳濡目染下,又有家里的哥哥姐姐作为崇拜和效仿的对象,动起手来也不软。照样能把“阶级敌人”揍得爬不起来,口鼻见红。
所以当时普遍的状况,是京城的中学已经演变成了一个个充满着暴力的狼窝,中学生们尽是些已经断了奶开始嗜好血味儿的小狼。表面上,中学里到处是美人蕉、百合、月季、夹竹桃,一派和平且和谐景象。但实际上对每个男孩子来说,这里却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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