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继续,我也不敢说听懂,只是觉得不像是情歌了。”顾诚也没敢托大,很谦虚。
“那也不错了,在你这个年纪。我相信《三丁目的夕阳》全部创意都是发自你本心的。”
中岛美雪感慨了一句,也不跟顾诚客套,就自说自话解释起来。
“其实我是个毛左。”
第一句话就让顾诚差点把咖啡喷出来:“噗——咳咳,你说啥?”
“很奇怪么?80年代之前,这个世界其实很左的。你们年轻人可能不了解,60年代的时候,北夷经济和生活都比东夷好,东德和西德也差不多。古巴人还靠赫鲁晓夫的经合会计划经济高价收糖,富得流油。东欧人,无数人,都觉得那种制度没有问题。
在第一代人的自律下,那个制度似乎真的很优越。连勃列日涅夫,虽然穷兵黩武,但是在80年之前,大家并没有觉得他的国家比米国衰弱多少。至于后来东夷超过北夷、西德超过东德,那都是80年代的事儿了。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这个国家经历了广场协议,经历了后来持续失去了的20年——十年衰退,十年滞涨。我一度觉得这个制度就该这样完蛋的,生产已经够发达了,缺的是让穷人买得起这些产出的分配制度。资本注意过度建设之后,就该跟你们学的那样,搞社会注意……”
顾诚听到这儿,脑子已经有点不够用了。
握草!中岛美雪那代扶桑人,居然那么多毛左?
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也是历史的局限。任何一种注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总会有自己特定的生产土壤。
哪怕有些元首黑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支持元首”,但实际上,当一个经济上升期的国家,中产阶级被打回无产原型的时候,这样的土壤是很容易出现的。30年代的德国,十年后米国中产被挤压后推出来的唐纳德,都是时势。
在地球的历史上,上个世纪的50和60年代,社会注意确实比较强势,比如苏联人靠举国体制,57年弄出卫星上天,当时确实有很大的迷惑性,让整个世界认为“苏联是不是真的比米国还优越”。
这种阶段性的比较优势,就跟两个华山派弟子,一个练剑宗一个练气宗,剑宗弟子前十年、二十年确实比气宗武功高强。而气宗要练上三十年以上,才会碾压剑宗。在三十年的大限到来之前,剑宗信徒自然会多一些。
(关于“剑宗气宗”那套论述,就不多说了,别的书里写过。免得老读者说我水字骗稿费。)
中岛美雪是那个时代的人,成长历史受限,变成黄皮红心也没啥不对。
顾诚理清思路,勉为其难地继续追问:“那您这首歌的创作本意是……”
中岛美雪淡然一笑:“有人说,《请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是我写给拓郎的,毕生的情歌,希望给永恒的爱一个永恒的谎言——其实那最多占三成。
更多的是,我对曾经被认为是错误年代的一种冷眼旁观——现在看起来,过去的信仰确实是错误的,至少从阶段性的结果来看。但我宁愿多冷眼旁观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到我慢慢老去,死去,历史才告诉我一个最终结论。而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中岛美雪停顿了一下,给顾诚以思考的时间,然而顾诚没想通这里面有任何逻辑关联。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恕我直言,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马克思说过,交换价值取决于供求关系。你让我看到了,那些可以被资本注意规模化、马太效应侵蚀的世界,那些导致人类社会最终异化成‘物质极大丰富、却没有好的分配制度让穷人有钱买得起’状态的毒瘤,其实还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靠人类自己的尊严和社会尊重需求、靠分别心来自律。那些标准化的东西极大丰富之后,按照马克思说的,它们就该越来越不值钱,最后趋于免费,就算某个资本家垄断了全世界的这个产品,只要准入门槛够低,他就赚不到超额利润。
而有个性的东西,会变得值钱,只有人才能提供的东西,会变得比机器越来越值钱——哪怕是一个农民,30年前种植有机蔬菜,只能卖50日元一斤,现在可以卖5000日元,哪怕刨除掉通货膨胀,凝结在那里面的人类劳动依然没有贬值。
人类会靠鄙视和尊严这两个杠杆,来为社会自我疗伤,只要有人能够为世人证明这种鄙视和尊重——而你这样的数据和信息提供商,恰恰能够做这件事情。
只要每一个吃工业化用农药化肥生产出来的蔬菜的消费者,你都可以强制性给他贴上一个数据标签,告诉世人他吃的是标准化的产品,那么其他人就可以俯视他,鄙视他没有个性。那些为靠复制牟利的资本家输血的人,自然会受到一定的抑制。
每一个用非标准化产品的人,他应该受到的尊重,你都能带给他一个数据标签,让他走在大街上都可以被旁人知道‘这个人用的是定制手作’,从而仰望他,那‘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自然会被人类的鄙视链抵消一部分。
所以,我现在相信,列毛那一套不一定是对的,但是马克思那一套很有可能依然是对的。最终的供产注意,就该从物质极大丰富的富裕国家天然诞生。只不过中间需要经过你那一套社会自疗、自我治愈的修复。而从一个物质都还不丰富的穷国直接供产,我现在承认那是不可能的了……”
顾诚完全没听懂那个阿姨的神神叨叨。
不过他看到中岛美雪拿出了一个手写封皮的唱片盒,还夹着曲谱。盒子上的标题是:
《请给我一个一代人的谎言》
“一代人”这个词,是特地把“永远的”这三个字划掉之后改写上去的,以示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想。
“我曾经以为,割命永远失败了,所以希望《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让我永远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乌托邦,自我麻醉一生就行了。但是你让我知道,我不需要这个永远的谎言了,割命只是暂时失败了,换了一条路子。把列毛的岔路堵了,直接回到马克思的原教旨路线上去就好了。
资本注意天然灭亡的时候,不一定会到供产注意。但是如果被你引导、改良过的那套资本注意都混不下去了、灭亡了,那世界就只有进入供产注意了。”
“唉……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顾诚其实很想告诉对方,哪怕是35年后他来的那个世界,人类还在追求用分别心和其他造出来的需求,为市场经济续命呢。
然而,话到嘴边,他觉得也没必要打击一个已经自我麻醉了几十年的老左了。
就让她信一下,自我安慰一下,又如何了呢?
就让她相信“这个永远的谎言其实只是持续一代人的谎言”而已好了。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永远的谎言。
这是一首被当作遗嘱创作出来的歌,当然要像遗嘱一样自我欺骗到死了。
顾诚打开歌词,果然看到里面很多地方被微调了,尤其是最后结尾的那一段,变成了
“你啊,我要你说一个持续一代人的谎言,直到我已经用黑色的眼睛找到光明,再揭穿最后的真相……”
顾诚合上歌词,提醒道:“中岛前辈,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是顾城写的,不是我写的,您致敬错人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他的家人不会告侵权的,何况侵权也是我侵权,钱算个什么东西。”中岛美雪说着,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然后就起身,“这事儿,应该就算是说定了吧?”
“说定了。”
“那我走了——3点钟的机票。”
“这么急?那我送送你。”顾诚和潘洁颖起身,送中岛美雪重新回候机楼。
走过安检通道门口时,中岛美雪拎着包停了一下,回身对顾诚鞠了一躬:“很感谢你拍出这样的电影,你是创作界的马克思。”
顾诚淡然一笑:我可不是什么马克思,我只是救世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