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不是第一次入宫。
去年他第一次入宫之时是七月,是托了若虚先生的荫蔽才能得见九五之尊。那一夜,他见识了诸多皇室秘辛,见到了华夏神物大禹九鼎之一,还看到赵后那天下无双的倾城一舞。
第二次入宫,却是今年四月。在大司马王巨君的带领之下,他亲身参与了那一场不为人知的汉室浩劫。
今日是他第三次进宫,好巧不巧,身边同行之人竟是王巨君的儿子,可以说是非常有缘了。
每次入宫,都有诸多事情发生,这次踏进宫门之时,杨熙不觉有些警惕,但旋即放松了心情。这青天白日的,又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皇宫之中景致并未有什么大变化。想想也对,一年时间说长不短,说短也不长,宫中哪会有什么变化?只不过虽然景致未变,那宫室的主人却已经换了。先皇驾崩,新帝即位,据说新帝是个勤勉的皇帝,每日按时上朝,奏疏也能很快批阅,比那天天在后宫淫乐的先皇是好了太多。
之前杨熙入宫之时,还是个白身,现在却也是有功名在身之人,兼之也不是第一次入宫,自然便从容了许多。走过前殿之时,看到依稀熟悉的远处巍峨殿群,以及沉默不语匆匆往来的宫人內侍,突然间想起一个人。
好久没见尹墨郡主了。
自从那次与她一起追捕杜稚季之后,她便再没有找过杨熙。自己公务繁忙,兼之又怕引起丹小姐不快,杨熙便也再没来找过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开心不开心?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转眼便至前殿侧旁。黄门官到此止步,又有内官迎接出来,高声道:“天子宣杨熙、王宇进见!”
此时大朝会已散,天子移驾前殿东厢,杨熙和王宇二人在内官带领之下,沿着前殿右侧长长的台阶渐次登高,上了一层,方转向一侧廊道,进入东厢之中。
虽说是个厢室,但皇宫大殿的厢室岂同寻常?杨熙只见这东厢雕梁画栋,门户高耸,门扇足有两丈余高,房舍外壁色作沉黑,内里却着朱漆,看上去庄重雄奇。
进了厢室之内,只见皇帝坐在上首,四围只有六七个臣子,或年轻,或年长,但却皆有座位,可见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杨熙定睛一看,心中猛地一震,因为他发现,这些臣子,他竟认识大半!
坐在最靠近皇帝身边位置的一人,便是最近风头正劲、最受重视的重臣刘子骏,他的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扫视着走进门来的二人。此人心机阴沉,为了夺取禹鼎,连多年的师徒情分都不顾,最终借着支持天子上位而成为新皇的心腹。杨熙一见他在,心中顿时有些不舒服。
旁边坐着一名与他年纪差不多的中年臣子,却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王巨君。他半闭着眼睛,似在打盹,就连自己的儿子进得殿来也没有抬一下眼皮。这大司马王巨君是公认的儒林圣人,杨熙虽然只在那惊魂一夜与他稍有接触,但对他的胆略智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子的另一侧是一位老臣,杨熙看着他雪白的胡须和枯槁的皮肤,记起这是那孔光孔子夏大人,初来长安之时他曾经登门拜访,也是经历了浮沉的三朝老臣。虽然他在争嗣之事中没有支持现在的皇帝,也因此受到贬谪,但是无论是资历还是年功,他都有资格在皇帝面前坐着。
他的身边是一位身量高大的中年官员,虽然头戴鹊尾冠,但豹眼环睛,髭须林立,怎么看也不像一位文官,而更像一位武将,这人却是大鸿胪任宏。
任宏发于行伍,本没多大的前程,但是他任金吾卫时,对先帝曾有救驾之功,所以先帝赐了他一个大鸿胪的位子。新皇当初被册立为太子之时,正是他持节前去宣召,所以在新皇面前,也有他的一个座位。旁人只当他运气实在是太好了,但只有几位重臣,还有杨熙这个亲历当晚之事的人才知道,那一夜面对杀入宫中的张逸云,任宏当机立断将若虚先生、大司马二人请来,才救得太子脱了厄难,实在是一等一的功臣,御前赐座当之无愧。
下面侍立几人,当先一人却是杨熙的上司京兆尹薛严。薛严虽是二千石大员,也算朝中重臣,但在这些座中大员的相形之下,地位自然颇有不如。他见杨熙进来,不觉嘴角微翘,向他点头致意。
余下几人杨熙却没有见过,想来也都是朝上重臣。
两人随着内官走上前来,在堂下跪地稽首,同道:“陛下长乐!”
那天子哈哈一笑,道:“两位少年俊彦,快快平身吧!”
天子年纪尚轻,只有十九岁,比杨熙年纪大些,却比王宇年纪小。杨熙听他说话,心中顿时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只觉像一个孩童在学着大人说话做事。这不恭敬的念头方起,杨熙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这想法驱出脑海。
杨熙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在那比刘子骏更加靠近天子之处,还侍立着一人。此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衣袂华美,面如冠玉,轩眉如剑,朗目如水,真是一位难得的美少年。这不是别人,正是那长安四公子之一,以美貌著称的董贤董圣卿。
董贤在那一夜的危机之中,挺身站在那时还是太子的圣上面前,直面张逸云的无敌剑锋,立下了救驾大功。正因为此,天子即位不到一年时间,便将从一个小小的四百石郎官,累迁至以前石的驸马都尉,要论升官之快,怕是刘子骏和任宏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个董贤。
董贤的奋不顾身,也换来了天子对他的绝对信任。又加上此人容貌秀美,天资聪颖,天子恨不能将其一直留在宫中,与之同卧同起,也正因此,宫里宫外也传出不少风言风语,道新皇与这董贤有些龌龊,也让新皇的威望生命凭空下降了不少。但新皇依然故我,只是将董贤视若珍宝,让他长侍左右。
此时只听天子笑道:“今日是个喜庆日子,射策考试放榜,我大汉又有新的人才可用。特别是这榜首之人,却是大司马家的郎君,真是家学渊源,让人钦羡。”
众臣听到天子如此说,无不交口赞道:“这是陛下圣明,赐下恩科,才能额外为国拔擢这么多良才。”也有人对大司马奉承有加:“果然虎父无犬子,大司马统领天下儒者,令郎也如此争气,一举便夺得甲科一等,金榜题名!”
杨熙见王宇宠辱不惊,只是微笑静立,不由得心中也是钦佩无比,若自己与王宇异地以处,自己说不定要高兴得找不到北了,哪能如此镇定自若?
那大司马王巨君也仿佛丝毫不在意,拱手道:“犬子才疏学浅,都是诸位大人抬爱,他才能有此荣耀,年轻人还是欠了一些砥砺。”
天子笑道:“能选出令郎这样一位人才,乃是国家之福。大司马没有向朕举荐,风格确实高洁,但却是大汉的损失啊!”天子言外之意,对王宇也是颇为推崇,对大司马没有推荐他为官,竟有嫌怪之意。
王巨君连连摇头道:“天子莫要折煞我了,若犬子才学真有那般高,臣自然举贤不避亲,之所以未举者,自然还是他历练不够。”
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不像是自谦之语,直让杨熙连连心惊不已:这位大司马,竟是真的觉得王宇才学能力不够强!
若王宇都不够资格,那还有谁能入了大司马的法眼?杨熙偷眼看看王宇,却发现他的表情一变没变,仿佛完全没有听见父亲在说什么,但是杨熙却敏锐地发现,王宇的拳头正在不自觉地攥紧。
原来对于父亲的评价,他并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不在乎。
杨熙不由得暗叹一声,原来生在圣人之家,竟要背负如此大的压力。
天子道:“如今令郎已经荣登金榜头名,巨君也不必太谦了。我欲擢令郎为尚书署郎官,为朕分忧,你看如何?”
这射策科甲科及第,本就可以充任郎官,但是郎官也分三六九等,在那郎官署中,多有侍郎、议郎,这议郎是应对问策的郎官,比那随侍皇帝左右,内外跑腿的侍郎地位自然要高出不少。
但在侍郎、议郎之上,还有一等叫做尚书郎,顾名思义,便是尚书署的郎官,不仅要为皇帝批阅奏疏,拟定条陈,还要为天子的行动提出建议,使之合乎礼节、有益民生。这尚书郎,自是比那郎官署的郎官又要高出不少。便是俸禄方面,郎官署的郎官最多也就六百石的年俸,尚书郎却最多能到千石。天子让王宇任尚书郎,是实实在在的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