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侍郎前前后后讲了一个时辰,众人都是静静倾听,千人攒聚的广场上竟是鸦雀无声,连那不喜经文的中山王刘兴,因这廷讲事关继嗣大事,也是认真听课,不敢马虎大意。
待得他讲完,天子首先赞道:“公仲所讲,深得朕心。赏金钱十枚,百花锦一段。”王嘉连忙离开讲坛,跪下谢恩,周围大儒学子、公侯百官才开始小声交谈讨论起来。
然后又听天子道:“诸卿对公仲讲得这魏绛故事,有什么看法高论?”众人知道天子明里是问诸人,实际却是要考教今日在场的三位藩王了,顿时均又闭口不言,偌大广场渐渐又是鸦雀无声。
中山王刘兴是个直性子,虽然之前对这《左传》并未好好研读,但是方才也算认真听过,这王公仲所讲又是由浅入深,旁征博引,理解起来并无甚难处,于是开口便说:“这魏绛有点死脑筋,国君的赏赐,他受了就是,干嘛推来推去,弄得这样不爽利。若是他有功不受这赏,大家都觉得他是个贤臣,那以后其他有功之臣是不是也不能受赏了?”
众人听他说得粗鲁,解得直白,顿时忍俊不禁,想要发笑,但是仔细一想,却觉得他说得竟是颇有道理。身为王者,自然是要有功就赏,有过就罚,若是有功不受赏成了圭臬,谁还去遵从那君臣之纲,向君王效命效死?
天子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楚王刘衍连忙抢着说道:“族叔说得是,有功行赏乃是天经地义,若是不赏,自然是国君昏聩,但拒绝赏赐,则更显魏绛君子高义。而且魏绛不受赏赐并非为了邀名,而是想要借此劝谏国君‘居安思危’的道理。”
楚王才思俊敏,又饱读诗书,自然知道这个典故的真实含义,此时开口一说,谈吐果然比这中山王高明许多。各位大儒均是暗暗点头,连天子也赞许颔首道:“嗯,不错。”
楚王受到嘉许,心中大悦,一时间又是喜形于色。喜怒形于外,望之不似人君,旁边老臣不由得对他又看轻了几分。
天子最后转向定陶王,问道:“侄儿,你有什么高论?”
杨熙见这定陶王刘欣与自己年纪仿佛,却端坐绣墩,仪容肃穆。听到天子问他“高论”,连忙起身躬身道:“不敢。欣以为,这魏绛说晋悼公仅仅是个故事而已,做不得真的。想那晋悼公文治武功称雄当世,先后联戎、抗齐、慑秦、疲楚,怎会创业未半就贪图享乐?他十四岁即位,内有栾书把持国政,外有列强环伺晋国,可谓立足不稳,天下危殆,不知是靠何等权谋之术,才将大权拿回,后来更是励精图治,重组八卿,对内改革,对外称霸,春秋列国无人能与晋相抗者,岂是那等无知之辈?”
定陶王年纪幼小,竟能从一国一君角度,作出如此清醒的分析,众人听了,顿觉大是有理,其见识比那中山王、楚王又是高了许多。
只听他微一沉吟,继续说道:“现今华夏统一,我大汉强盛,但也切不可溺于安乐,盖因北有匈奴,西有贵霜,放眼海外,据说还有大秦等国,国力皆不弱于我大汉。我大汉欲称雄宇内,还需如《尚书》所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作为帝王,更不可贪图享乐,却应如那晋悼公一般励精图治才是。”
王公诸臣听他忽然说这般言语,顿时又惊又佩,一片大哗,继而都是噤若寒蝉,再不敢出一声,偌大广场之上落针可闻。
这定陶王年纪轻轻,却已具帝王之心,听他说话,竟有自比晋悼公的意思。但这少年人终是少年人,现今圣上正是那等贪图享乐的帝王,他便想要借此规劝,又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说出“不可贪图享乐”这种话?这不是让天子都没有面子吗?
内中只有若虚先生心中微微叹息。他精通易理,虽也觉定陶王颇有见地,但晋悼公年少英才,14岁便即位,创下不世功业,却是英年早逝,29岁便撒手人寰。这定陶王一样年少聪敏,但以晋悼公自况,怕不是什么祥兆。
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只听天子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居安思危,思则有备!诸卿当时刻谨记!”言语中,显然是对这定陶王的观点极为认同。
见天子丝毫不以规劝为忤,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只觉这定陶王实在是不简单,却将天子的心思也拿捏准了,想必继嗣之事又稳了几分。
然后天子便又考教博士、学子,众人纷纷发言,但摄于天子威仪,发言者都是束手束脚,没什么惊人巧思。
杨熙方才听得专注,此时听那些酸儒的陈词滥调,心中却是兴趣缺缺。他偷眼看看身旁的青儿,她也不复方才的专心,现在只是垂着头在那里打瞌睡,慵懒的样子别有一番美态。
杨熙偷看几眼,又觉有违圣人教诲,连忙回头不看,却见天子坐在上首,周围簇拥着三王、百官,庙堂上的重要人物几乎全数在此了。
他心中没来由的冒出一个古怪念头:若是这大殿塌了下来,大汉社稷是不是也要分崩离析?杨熙给自己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将它驱出脑海。
但就在这时,突然学宫大殿顶上发出一声霹雳爆响,只见一道白光从学宫“辟雍”二字匾额之后射出,直向下方的天子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