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随着日头下降渐渐隐去,裹挟着江水气息的晚风从栏外吹拂进来,送来丝丝寒意。有內侍入阁来点烛掌灯,对面宫室也燃点灯火,如萤光星辰。但杨熙伴着张凌,心中极为忐忑,也无心去看这景致,只盼着先生早点出来。
天色完全转黑之时,天子与若虚先生终于走下阁来,众人连忙下拜。一番长谈之后,天子似乎心情不错,吩咐侍者备膳治酒,要留若虚等人宴饮。若虚知道天子之意不在饮酒,却是另有紧要之事,还需仰仗他的力量,便即带着杨熙叩谢圣恩,领了这恩典。
然后天子便在众侍服侍下,前去偏殿更衣,张凌也随之而去。杨熙这才松了一口气,找回一些安全感。方才与张凌共处一室,如伴猛虎,实在坐立难安。
杨熙悄声向先生讲述方才经历,先生却皱起眉头道:“张逸云一身武艺雄绝当世,但为人性子惫懒,怎会随意出手试探你?莫非”他心中一凛,想起十年之前的惨祸,张凌也是会中之人,知道不少内情。难道他也发现了杨熙的真实身份?
不多时,有侍者上前请二人前去净手、洗面。回来的时候,厅中已洒扫洁净,案几整治一新。上首之案必是天子之位,右首也有一案,下首则是左右分列四案,不知还有何人来共天子宴饮。
不多时天子御驾返还,除张凌依然跟随外,随从又多二人。其中一人头戴逍遥冠,身穿白色逸士袍,面容清矍,三络长须随风飘动,仙气十足。另一人穿灰色深衣,以玉簪束发,红面无须,双目神光湛然,让人不敢直视。
若虚先生见这二人面生,还是下面侍曹轻声解释,才知清瘦者名叫贲丽,是朝上郎官,擅长天文星历。红面者名叫许咸,是丹家方士,又号丹辰子,擅长符水金丹之术。
这天子久无子嗣,不免要求助方术、祭祀,对身怀异术之人一直是青眼有加,以礼相待,这丹辰子是丹家方士中的佼佼者,常在宫中待诏。贲丽知道若虚先生是朝上旧臣,慌忙躬身见礼,那丹辰子却很是倨傲,只遥遥抱拳拱手,便算是见过了。
众人在天子下首分别坐下,张凌毫不客气坐了首席,那丹辰子得天子宠幸,经常出入宫禁,与九卿平起平坐,便径自坐了次席。贲丽倒是谦恭无比,推若虚先生上座,自己坐在下首。杨熙无座,侍立在先生身后。不想天子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杨熙?果然如若虚所言,是个少年英才。”
听到天子竟然能够叫出自己名字,杨熙吃了一惊,但旋即想到,必是先生方才已向天子介绍。又听天子问道:“可有字号?”
大汉一朝,贵人们除了姓名,都另有字号。如杨洵字若虚,张凌字逸云,互相称呼时都以字号相称。但是杨熙自幼失祜,又随先生隐居乡野,所以并未取什么字号,听见天子问起,只答:“无字。”
天子哈哈笑道:“那朕赐你一字,曰‘延嗣’可好?”
杨熙心中激动,天子赐字,可谓无上殊荣。而且天子赐下“延嗣”这字,分明是要将自己当成先生的后嗣。在先生荫蔽之下,日后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纵是杨熙从小只读圣贤之书,不以外物悲喜,乍闻天子圣言,仍是难掩心中喜悦,连忙下拜道:“延嗣谢天子赐字!”自此以后,杨熙便又唤作杨延嗣了。
但是杨熙欣喜之余,却未发现若虚先生眼中神色复杂,正自暗暗叹息。
天子看他惊喜受赐,全然发自真心,必然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顿时心中高兴,连声道:“赐座。”立刻便有侍曹在席末添加案座,将杨熙引至案前坐下。杨熙得与天子同堂而坐,一时云里雾里,恍如身在梦中。
坐定之后,便有内官打两边鱼贯而入,以精美食盒送上佳肴美馔,无非甘肥新鲜等物。堂下有乐师奏乐,仅一丝一竹,清幽雅致。可笑坊间传闻,天子之宴,动辄舞乐百人,奢靡放浪,看来只是市井无聊之人的无端猜想罢了。
天子举杯与众人饮酒,杨熙怕再引起病根,告罪不饮,天子也不怪他,自与几位臣子共饮。只见丹辰子酒到杯干,毫不推辞,贲丽殷勤劝酒,自己饮得也是不少,张凌则是自酌自饮,别人饮一杯,他却要饮下三杯。若虚先生也是善饮之人,却不愿与张凌对饮,最后天子相邀,方才勉强与张凌共饮一杯。
饮至半酣,忽听得外面侍者唱道:“皇后娘娘到!”众人连忙起身相候,贲、许二人脸上并无惊讶之意,若虚先生多年在朝为官,必曾见过皇后尊面,也是一脸淡然。只有杨熙颇为激动,今日竟然能够见到艳冠天下的飞燕皇后,身为一名少年儿郎,怎能不心生期待?
杨熙抬头向外看去,只见黑沉的夜色中,十数点灯火排成两列,从石桥之上迤逦而来,转瞬便听到环佩丁当,香风阵阵,却是宫中侍女手持宫灯走来,从两旁照亮道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便在众婢仆的簇拥之下,踏着灯火和月色,一路走上阁来。
见皇后娘娘入阁来,众人方欲下拜,却听得皇后道:“免。”便免了一跪。杨熙听到皇后玉音,果然清丽非常,不由得偷眼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