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萬惊恐。
从府中走出来的女人戴着封豨青木面具,着一身密不透风鲜艳无比的百花红绸裳,头顶琉璃冠,腰佩长横刀,足踩辟鬼尖靴,周身只露出一双傲然明亮眸子,这是一双多么桀骜不驯而又心高气盛的眼睛,曾经常萬在一位下寻的公爵夫人身上瞧见过,只不过那一次他弓着腰偷偷打量那位婀娜的身段,如今,这双更加骄傲的双眼的主人,如炽热太阳般直视他这个小小郡值。
这时天空开始下微雨,仿佛青天因她怒而怒。
高挑窈窕,丰腴不落,烟糜如玉,看得远处某人想起那个故事,并不由自主吟道——
“乡雨逢龙妃,不得一目缘,直愿雨中火,白发不留书。”
庆朝末年,大冬龙骑覆灭,天子身死,南北皆乱,有个落魄大族士子为避世祸躲入乡间,谁能想到那座偏僻的小乡村居然有一天会有真龙路过,末帝太子在宫内反叛之时逃出皇宫北狩,带走了父王的皇后也是第一宠妃,这位名唤梓宁的帝后素有“熟赛丰瓤”的艳名,这得自于末帝曾宴请群臣共享西征各国得来的贡品——西瓜,当时这位还不是皇后的宠妃全身着轻罗云纱,托举这珍果侍奉于帝侧,天子持玉匙舀时碰到梓宁菩提处,大笑着说出了“爱妃熟赛丰瓤”这六字,那时候谁又能想到仅仅七年后物是人非,诺大个冬朝如泥般消弭瓦解,为诸夏开疆拓土、武功盖世的帝君被掌印太监活活剐死,他最宠爱的君后也被他亲手所立的太子带走,在一个雨夜逃难路过这小小村落,这士子父辈祖辈皆为冬朝太守,那一夜他就站在村口旧祠神社下,静静地看着王朝的最后余晖停下歇息,就这样他又见到了曾经跟随父亲参加的宴会上看见的那位“熟赛丰瓤”美人,这尊贵的人儿在烤火,护驾士兵可能瞧这个是寻常村夫,拿金银问他借米,士子跑回家将粮袋全都送给太子车驾,那时身着乡野短褐的他离她不过半目可见的距离,但美人始终不屑看他一眼——
乡雨逢龙妃,不得一目缘,多年后已经成为北魏首宰的他写下这两句,感叹,他宁愿做那夜雨中的篝火,而不是在白发苍苍时写下这些事情。
“夫君,你在说什么?”,吕香蛮嘟囔,“什么龙妃留书,小蛮只看见那女人遮遮掩掩见不得人,还有那面具,画得什么奇物怪兽,难看死了,戴这么邪门的东西,她一定很丑。”
何知猎笑而不语。
“那个是大猪封豨”,李熟姜看着姓何的,发现何知猎没有反应后继续说,“是一种上古的异兽。”
“呵,你居然读过书?”,何知猎惊奇不已。
李熟姜淡淡回应,“虽然不如丈夫读得多,熟姜也是上过私塾的。”
“哼,比我大了那么多,懂得多一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以后也会学的。”,吕香蛮气得呼哧呼哧,“你懂,那你说说夫君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美妇人嘴角勾起,“讲得是一个老头子追忆年轻时遇到帝妃之事。”
“这……这不是太逆不道?”,吕香蛮咽了口唾沫。
何知猎转头,“你怕了?”
“谁会怕,我都不会怕,我可是鬼,谁能让鬼害怕呢?”,吕香蛮露出小嘴中尖牙,笑着继续说,“那之后发生什么了?”
发现何知猎眸色微动,御湖衣美妇不说话,静静等待。
“后来啊,后来带着梓宁路过那个村庄的太子被叛乱之人捉住了,当然被处死了,那帝妃倒是不知去向,有人说梓宁抹脖子自杀了,此地藩王厚葬之,后来藩王也被平定,就没人知道梓宁葬在那里了,听闻那藩王为葬梓宁,请能工巧匠打造寒玉宝棺,还是二人的,应该是贪慕美色想死后合葬吧,不过后来此人被马踏成肉泥,这事应该是不了了之,真是奇事奇人。”
何知猎侃侃而谈,颇似寻常酒楼中唱书先生,却是听得阴凰云里雾里——
“什么太子藩王,不是士子皇妃之间故事吗?”,小丫头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慢着,你说梓宁,那个妖后?这是她的故事?”
阴凰露出被恶心到的神情,“听说冬朝就是被她败坏的。”
“她要是有那么大本事,也不会落得那种境地了。”
坐在窗边,何知猎看着远处楚安府主人模糊身影,那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也看了这边一眼。
不过迅速收回了。
这一眼之缘收到了,何知猎在心中说。
虽然双方第一次见面,但这位楚安府主人可是他从小就知道的了,何知猎相信,这位也一定早就知道他,至少十二年前就知道。
“神交已久啊,夫人”,何知猎冷笑。
那一年,一百贱称“起孜”的少年攻进他家,幕后黑手就是这个女人!
后来更令他吃惊的,是这些少年人居然都是亲兄弟亲姐妹,全部都是楚安府主人也就是这女人的亲生骨肉,这些少年人之后陆陆续续死去,到现在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在他府上当领班丫鬟。
二月胎,三月胎,何知猎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起孜”们交待的细节,虽然匮乏不多,但足够了,至少他十二年前就知道楚安府里坐着的是个想杀他全家的女人。
“那也不能说她不是坏人啊。”,吕香蛮烦恼不已,“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夫君你派去得那个人行不行啊。”
“他已经完成任务了”,何知猎手指轻轻扣桌,另一手指了指胖子,又挪到楚安府主人身上,“这主人不是已经被逼出来了嘛。”
“啊?那有什么用?”,吕香蛮挠头。
“哈哈哈,是啊,有什么用呢。”,何知猎站起身,拍了拍李熟姜的脑袋,“熟姜你不妨说一说。”
阴凰闻言噘嘴,“那就让她说吧!我走了,出去凑近了盯着。”
说完,小丫头从二楼跳下,疾行向乱糟糟的楚安府前街。
御湖衣美妇双手环抱,“丈夫心思熟姜猜不透。”
“猜猜。”,何知猎眯起了眼。
“应该是有内应。”,李熟姜垂着眸,冷淡的样子像极了外面的雨。
何知猎瞪大了眼。
楚安府外,百枝拔出腰间横刀,指着胖子常萬,喝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挡在我楚安府的门前!?郡守祖启林养出你们这个东西,他脑袋也不想要了?嗯?”
这一番话压倒众小捕对胖子的恐惧和因见血而燃起的杀意,都不助后退。
没有动静,还不能撤,常萬硬着头皮走上前,“阁下就是不露面的楚安府主人?敢不敢把面具摘下来?堂堂的楚安府主人又何必遮遮掩掩?”
百枝娇笑起来,但笑声里很显然藏着暴怒,“给我滚!”,她笑了会儿后,突然目幽若寒冰。
几乎同时,楚安府大门轰然关闭,府内爆发厮杀声,大火瞬发蔓延上屋顶。
楚安府突然内乱!
“给大人添乱了,小人这就撤走,且自挂冠而去,不劳您挂念。”,常萬大抒一口气,终于来了。
然后没等楚安府主人回应,胖子就立马带着兄弟后撤。
百枝扭头看向看向府内,浓烟滚滚,这是早已打算好的!
“我记着你了。”,丢下这句狠话,楚安府主人转身一跃上墙头。
却被迎头而来的正对一箭逼落。
这一支箭划破腰间衣,露出白皙带泽肌肤,百枝落回门外,“是谁守在里面!?”
“母宗,奴婢不知。”,侍奉的二月胎少女战战兢兢地回应,生怕如前几日苦命的姐妹一样被处死。
“不用找了,母宗。”
一瞬,有八九个少年登上墙头,横刀立在身前,“等我们杀了姓赵的,就让母宗回来。”
百枝惊怒,“你们这些卑贱之人不想活了吗?玄朗岂是你们可以替代的!就算拿玄朗一个换你们全部我也不换!”
“呵呵,”,领头的少年用大拇指触摸刀柄上的包络红带,“母宗放心,我们不会为难哥哥的,至少不会让他很痛,同样,也绝不会背叛母宗,这件事后以死谢罪又如何,只不过想让您明白……”
他抿起嘴,“我们这些微末的人不是您的孩子吗?为什么您就不可以多给我们一点疼爱呢?这样……”
“的话,今天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了,娘。”,少年似乎带着哭腔,从背后抽出长弓,挽弓搭箭,直指百枝。
“冥顽不灵!”,百枝咬牙切齿,“你们都去死吧!”
言毕,女人对着跟随自己的“起孜”下令,“将这些叛徒全部杀掉!”
刹那间,破风声骤起,大彘秀目瞪大,其后数名起孜侍者便被墙头上诸位少年尽数射杀。
“劝母宗不要轻举妄动。”,另一位头戴红巾的领头人寒气更盛,竟是直接将弓箭对准了楚安府主人。
“好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张扬到几时!”
百枝愣在原地,怒极反笑连说四个好字。
“闭嘴!你这痴猪!”,红巾的少女破口大骂,“这都是被你这蠢货逼的!你再不闭上你的猪嘴,我的箭就射穿你的恶腹!”
辱骂之重,众多起孜无论反叛与否都暗暗心悸。
女人沉默了,胸口的起伏跌宕剧烈,那是极深沉的怒气被积压在心中的表现,她闭上了眼睛后又睁开——
“是谁?”
“哼,是谁还有说?不就是站在你面前的我们几个了。”,领头人活动着脖子,嘿嘿笑着,“反正我们这些二月胎也没几天活头了,不如搞一番大的,免得母宗忘了我们。”
远处酒店二楼,何知猎称赞起御湖衣美妇,“不愧是李白骧那老狐狸的女儿,虽然是白老虎,但狐狸的能耐也是有的。”
晋王又喝了一盅桃花酒小,带着半分醉意继续调侃,“我现在反倒奇怪,当初在天魔山上,你们夫妻两个是怎么想起那蠢主意来的,在不明我们底细的情况下,居然向官府求援,当真是笨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