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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醉中的回忆果然最是凌乱。
安远之想起那些有关“清言”的往事,一手摸着儿子,一手握着酒碗,痴痴笑了起来。
屋外炊烟袅袅,屋内笑语盈盈。虽是天寒地冻,农家庆丰的情绪却照样火热。
场院里戏台上演的是《锦绣缘》,花旦小生调笑得正欢,婆娘们挤在台下看得起劲,汉子们却嫌这风月戏没劲,远不及后面的《黑风寨》打得精彩,除了怕婆的贤夫和想要勾搭的闲汉,大多在堂屋里吃酒谈天。
今日的谈天很热闹,不但果菜丰富,炭火暖和,还来了位稀客——铁匠铺少东安远之。
安歌性如丈夫,不拘小节,任侠使气,与乡里的汉子们混得极好。如今她的兄弟来了,汉子们自然没有亏待的道理。
何况安少东读过诗书,令人敬佩,又细皮嫩肉,文雅秀气,竟比他妹子还俊俏几分,这一切都很是引得村汉好奇。
云梦乡人的交际法则远不如长安城里复杂。他们喜欢你,觉得你有趣,为了显示待你热情,就会拼命灌你吃酒。
虽然跟着安远之的伙计凶巴巴滴酒不沾,少东本人倒是很随和,笑眯眯喝到微醺。
鸿煦的面上已经泛了红,可架不住乡人的劝,便仍是端起粗瓷碗,又灌了一口烧酒。
村中烧酒不比宫中佳酿,不但浓烈,而且上头,酒劲儿冲得人昏昏沉沉。可鸿煦今夜似乎着了魔,真把自己当做了铁匠铺少东,享受起这种粗鄙简单的聚会。
看着汉子们乐乐呵呵,满嘴粗话,谈天说地的样子。鸿煦突然明白了,凤翎爱听的“扯闲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与民间这种无所顾忌的“扯闲天”相比,世家间炫耀才学的“清言雅集”果然是有些无趣的。
凤骅本来和两三个村人家的男娃一起闹得很欢,后来闹累了,玩伴们被各自的娘亲喊了过去。凤骅被这堂屋里汉子们讲的奇奇怪怪的故事吸引住了,不肯回去找凤翎,就坐到父亲怀里边听闲话,边吃花生。父亲的怀抱很舒服,房中又和暖,吃了不多会儿,凤骅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便躺倒炕上,枕靠着安远之的腿,酣然入梦了。
娃娃们走的走,睡的睡。
只剩下了一屋糙汉子,话题的走向就开始变得猥琐。
小霸王王二忍了许久,终于不知死活,厚着脸皮凑到了“大伯父”身边,打听起“娃娃的娘亲。”
“他的娘亲……”
鸿煦闻言,心上一动,望着对面那些陌生村人的脸,惨惨一笑。
自从进了天台宫,认识了“他的娘亲”,鸿煦的心里就开始种下隐疾,天长日久,疼痛日深。
可这病十分丢人,他对谁也不能去说,只能由着它销魂蚀心,煎熬成血。
也许是因为酒能乱性,也许是因为鸿煦已经被这痛折磨了许多年,实在需要找一个机会,把心里的那些脓血挤出一些来。对着这些不知他身份底细的陌生百姓,身处与高高庙堂没有半文钱关系的乡野小屋,从来沉默如山的镇宫石兽,开启了自己心上的封印……
汉子们把他那些醉话拼凑了一阵,才大概明白了,为啥“娃娃的娘亲”会离开这么个神仙一样的郎君。
原来,安家少东与安家娘子自少时相识,却从未相知。那时候,娘子家的姐姐妹妹不少,个个都比她聪明俊俏。少东嫌她粗粗笨笨不伶俐。娘子贤德可爱,少东却只是傲慢自负,全然不曾看出她的好处。哪知道后来阴差阳错,竟是她与少东成了亲。再后来,就是几番失误,错过贤妻,再后来……
安远之醉得厉害,便没有再说下去。
村汉们总算听完了安远之的故事。
可他们觉得,安远之的故事并不有趣,安远之也并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他借着酒劲讲的那个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故事甚至还不如外面演的,泼泼辣辣的《锦绣缘》带劲。
听完安远之的故事,看着他依旧文雅的醉态,不知哪个汉子嘀咕了一句:“我就说婆娘要笨笨的才好。”
安远之听见了,笑了,又仰头灌下了一碗酒:“是我……瞎了眼,不识金镶玉。”
看出安少东伤了心,众人的脸上便都有些讪讪。他们不再劝酒,反而开始劝他少饮,也暗暗责怪王二多事。
王二这才想起,等安歌过来了若是知道自己灌醉了安少东,少不得要修理他。他吓得一激灵,忙夺了安远之手里的酒碗,扯着笑圆场:“哎!那大伯父,咱大伯母现在在哪儿呀?烈女不嫁二夫。她便是跟了旁人也是你的妻房。你该把她寻回来啊。”
安远之似乎并不感谢小霸王出的这个好主意,他转头看着炕上的凤骅,笑笑摸摸他的小脑袋,喃喃道:“她跟了他,很好。他比我有用,有用……才能帮着她……护住她。”
汉子们听了他这话,终于明白,这少东虽模样俊俏,却实在是个脓包,还不如他妹子的十分之一,怪不得媳妇会跟人跑掉。
可是碍于安歌的面子,他们也只能附和着说些好话。
“少东家真是个厚道人。”
“天涯何处无芳草。少东家你现在只是一时还不曾找到罢了。”
“很对,很对。”
见众人只顾安慰安远之,王二忙趁乱滑脚。
“小霸王”走到堂屋外,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靠在墙根边阴影下,正捂着胸口轻轻发抖,仿佛是哪家的小媳妇犯了心痛病。王二顿时来了精神,凑到近前,想要轻薄,仔细一看,吓得白了脸色,不由惊呼:“姑……”
“小媳妇”慌忙一把揪住他的脖领,死死卡住,眼圈猩红,目光狠厉。
“住嘴!”她压低声音威胁闲汉,“你要是敢喊出来,惊了里头,我就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