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乍到的安远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在绮罗丛中活了二十多年,确实从未见过这样质朴笨拙的欢乐。
安歌见到哥哥和儿子那嗔目结舌的表情不由笑道:“这里的人其实和家里的人一样,也是很会寻欢作乐的。”
她明白鸿煦此刻的震惊,她也曾有过相似的体验,化身安歌云游四海的这些年,她就仿佛一条豢养于琉璃缸里的娇贵金鱼陡然翻入了泥沙俱下的滚滚大江,因悠游的水域更加广阔了,见识的生灵更加繁多,也就渐渐想通了许多往日不能明白的道理。
民间疾苦也好,公侯恩仇也罢,说到底,人心大概都是一样的,不过皮囊衣衫变了,行事作风也就不一样了。
比如这寻欢作乐虽是人的本性,世族与庶民的为乐方式却大不相同。
士人因为思虑太重,所以他们的欢乐总是更加繁琐,更加难得。
自从丹穴宫变后,百姓饱尝苦难,士人也一样不能太平长乐。政局瞬息万变,赳赳武夫死于沙场,翩翩文士亡于朝堂。生死犹如儿戏,性命格外轻贱,天长日久,怪癖就开始滋生,醇酿与忘忧渗进东夷士族的血管里,伴着他们度过梦幻泡影一般短暂而又跌宕的人生。
酒酣药醉中无以为乐,武夫好弹剑击鼓,文士则爱赋诗清言。
“清言”是东夷文人聚会时的必备环节,清言中辩论谈讲的话题往往玄妙高深,参与者所用的语言更是文雅优美。
在世家名士们看来,能够在一场高水平的“清言”中获胜,其荣耀远胜于略得一座城池。若能在京城世族的雅集中扬名,则更会被同道奉若神明。
凤翎虽然不擅长清言,她的帝君鸿煦,却是一位百战百胜的清言“名将”。
鸿远之是尊贵的嫡公子,和那些性命精贵的世家嫡子一样,他自打落生就不曾离开过京城,更不可能像鸿昭那样金戈铁马,攻城略地。家国俗物不用他们劳心,他们只要羽扇鹤氅,唇枪舌剑,在风雅圈中博一个好名声也就够了。
凤翎一直就不大喜欢那些沽名钓誉的嫡子。在她看来,他们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嫖客”。替自己的家族睡好女帝,才是嫡子们不能为外人道的第一要务。有了好名声,他们就有资格进入后宫,在女帝肚子里留下种苗。
那些年,鸿昭征战四方,戎马倥偬,凤翎则跟着荀朗在崖州开疆拓土。而鸿煦,他哪里也取不了。只能在长安城各世家的清言集会中,一次次赢得风雅从容的美名,直到那一年,御座更迭,他们都回来了,他也终于攒够了名声,替鸿家去完成了那桩“要务”。
鸿煦不曾料到,他要侍奉的女帝,不是雅好清言的望舒姬,而是粗鄙不堪的傻安王。
那两个媒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材料,所以才安安心心让他去顶那帝君的空名。
女帝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材料,所以才为他散尽后宫,把美男云集的宫阙变成了学究扎堆的书院,还为他开辟了最尊贵雅致的园林,供他在里面吟风弄月,清言雅集。
为了表示对帝君爱好的尊重,凤翎也曾在文苑改建完成之初参加过一回清言。不过,也只有能一回而已。这仅有的一回,还是当时的太师,后来的丞相荀朗苦劝的结果。
那一回,天子听完帝君的一轮发言后便悄悄“借尿遁”了。
失礼的举动让忠臣荀朗也忍无可忍。他满怀不悦在明轩捉到了吃货主公。她正坐在廊下,抱着一盘点心,咬得满身饼渣。
荀朗沉着脸坐到她身边,小心拂去那些碎屑。
“臣请陛下去主持‘文澜清言’,可听说陛下竟然在雅集最精彩时离场了?”
“我饿……”
吃货吃得急,把自己噎住了,话也讲不完。
“什么?”
荀朗递了水过去。她喝了,顺了半天才回了气。
“我饿了。那边的茶果太少,根本就吃不饱。他们说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你是去吃茶果的么?”荀朗看着天子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哭笑不得,“主公,臣不止一次提醒过您,您现在是天下之主,不是崖州的山大王了。您不觉自己应该听听东夷最高妙文雅的辩论,提高一下境界么?”
“天下之主”不耐烦地白了忠臣一眼。
“行了,我知道了。我也爱听扯闲天啊。可他们扯的东西也太没劲了。”
“扯闲天……”
荀老师咬了牙,笨蛋学生却仍是满嘴饼渣,振振有词。
“要是扯闲天能治国安邦,还要你们跟着我累死累活做什么?有这功夫听那些半懂不懂的废话,我吃顿点心多好。你不知道,最近天转凉,我胃不好,老容易饿的,只有多吃了,胃才不疼,朕的这个凤体啊……”
荀老师暴怒了,他打断了天子的自怜,忍不住抬起指头,轻轻点戳学生那颗乱蓬蓬的脑袋。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快成猪了。”
他点的不重,天子却仿佛被点到死穴一般,夸张地朝后一仰,卡住自己的脖子。
“哎呦,哎呦。又噎住了。给水,要死要死。”
天子装死的绝技一流,荀朗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喂水“救驾”,由着她躲过了这顿训。
喝完水的天子,扶着他的臂弯,可怜巴巴地抱怨:“我求你行行好。以后可再也不要让我去那种文雅人身边活受罪了。”
荀朗听着,眉头紧蹙,心底却升起了些说不出口的快意。
吃货笑得更加娇憨。
“依我看,与其隔三差五要我去照顾安抚。还不如让他家原来那几个酸文假醋的东西进宫来,跟着他闹,陪着他玩。到省得我们麻烦。”
荀朗闻言,沉默不语。
天子看着他,嘴上挂笑,眼睛却藏不住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