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六年的第一场雪还在下,青阳侯夫人对荀相的诘责依旧没有停歇。
拜这位故人所赐,十数年来,荀朗一直想极力忘却的,那一堆堆陈芝麻烂谷子一起翻涌在脑中,有如无头乱麻搅得他脑仁生疼。
疼得他要发疯,疼得他想杀人。
这世上的事果然都是冷暖自知的,讲不清,教不会,并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别人的苦乐。
他扶额良久,终于从沉思中抬起头,勉力找回平静,悠悠把案上那碗甜羹又往流云处让了让。
“嫂嫂试一试小弟的手艺。真宗曾教导我‘好好研习饮食烹调。她说兵法文章全是过眼云烟,只有学会煮菜才不会饿肚子。’”他不管发愣的流云,自顾挖了一勺吃了,咂了咂滋味,微笑道,“其实这羹汤不清甜,很难吃。就如你所知道的,我这人从小懒散,学什么技艺都不如兄长。何况如今还废了右手。我的兄长才应该成为东夷大陆最好的猎手。哪怕不是兄长,荀家的其他子弟若是活着,也都能比我做得更好……”
“子清?”流云见荀朗眼神恍惚,神情诡异,不由生出了些莫名的恐惧。
他又挖了一勺,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继续轻轻自语:“这样难吃的东西,她却喜欢吃,还在辟谷斋戒的时候给了我一碗清粥。她给了一碗粥,我却要还她千碗羹……她是我的凤凰,我就必需给她煮一辈子甜羹……”
“子清。”
流云蹙了眉,她根本就听不懂他的胡话。
他放下勺子,凝视着她,说了一番她能听懂的话:“嫂嫂,猎手的本分我从没忘记。我的族人,我的亲友,和你,和秦师兄一样,盼望了十多年,盼得眼里出了血。秦师兄是我的好盟友,他帮我困住了猎物,当然也该分得凤凰肉。可是,凤凰不是凡鸟,怎么容你说咬就咬?我,荀子清,为了养这只凤凰,耗尽了心血,搭上了一只手。我本该吞吃她最多的血肉,你们要来分吃,也可以,总该多多少少加些像样的饵料。秦师兄明白了这个道理,才果断爽快把公子送来了。嫂嫂乃是红粉豪侠,巾帼英雄,既然要襄助大事,就该向秦师兄学一些壮士断腕的气度。否则,也枉费了小弟将你送与他的一番心意啊。”
流云闻言,惊讶不已。
“你是说,是你……你让骏达去雍州……明明将我赐金放还的人是……”
荀朗仍是笑得诡异:“我当然没有篡改圣旨的本事,只是懂得一些凤凰的心思。荀家得以复兴,秦师兄功不可没。他恋慕嫂嫂多年,若将嫂嫂送与他,也能多少深化荀鸿二家的情义吧?”
“你的意思是把我当做了交换七星扳指的物件!?”
流云瞠目结舌,荀朗一脸得意。
“正是。”
流云对着那张坏笑的玉面,愣了许久,忽然“呵呵”笑了起来。
“子清,你这人其实和子平一样讨厌。明明做着蠢事,却又偏要寻一些难听又精明的由头,仿佛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该要有道理遵循。”
发现荀朗脸上的坏笑僵住了,流云继续道:“你引今上遣我回雍州,大概是想要撮合我与骏达的姻缘。你要死命护住今上,也并不是因为要从她身上咬到最大的一块血肉。你其实早已对她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听见这话,荀朗的手发了颤,他眉梢微挑,挤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冷笑。
“子清……”
“嫂夫人将小弟想得太良善了。小弟与秦师兄一样,都是唯利是图的生意人。您说小弟为您撮合,那么您托裴敬文送给我的那个秦家丫头,算是投桃报李么?”
听他说起此事,流云脸上泛红,尴尬道:“她是骏达的堂妹,一直仰慕于你,一再求我成全,还说……便是做妾为奴也要跟从。裴公又几次抱怨荀家后继无人。子平若在世,也一定要为你的终生……”
“果然……长嫂如母。”荀朗打断了她的解释,脸色肃穆,轻轻叹道:“那么我也算是投桃报李了。嫂夫人,你是个真正的豪杰,爱憎分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可是世上并没有那么多黑白分明。长安城奇奇怪怪的故事已经够多了,你本不是故事中人,卷在里面只能把形势变得更加复杂,倒不如听我一言,速速回转。至于入侍一事……祸福相生,世侄来长安奉诏,对你们母子而言,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流云听不懂荀朗的歪理,更讨厌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她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人与事把当年那个生机勃勃的熊孩子变成了现在这个奇奇怪怪的妖王?
“诸侯藩王的子嗣虽多,朝廷却只会认可来奉诏的那一位为嫡长正统,将来也只能允许他回地方继承爵位。秦师兄欲成大事,难免要与西南世家联姻,开枝散叶。嫂夫人飘零孤苦,无有期功强近之亲,如何与那些贵戚较量?趁着此刻,秦师兄创业未半,颇重您的才貌,当使世侄抢得先机,子凭母贵,入京做成上卿。将来即使师兄飞龙在天,嫂夫人也有贵子可以依靠。有朝廷做你的亲戚,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一本正经,语重心长,一副誓要把流云拉入天子阵营的架势。流云越听越气,却又无法反驳,终于气得笑了起来。
“这么说来,我们母子还要感谢天子的厚恩,荀相的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