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一下,不过一盏茶工夫,东皇与帝君便到了。
因鸿昭来得快,凤翎故意做出了诧异的表情。
“东皇何来急也?”
荀朗闻言暗自咬牙。
高幼安心领神会,忙装模作样又回报了一遍——为应对此次变故,摄政王已经打破了宫禁,带着自己的亲随亲自守在超然台外殿,捉刀护卫小君侯。所以此刻闻得天子归来,才能立刻从内廷出来应诏。
听高幼安汇报之时,三公九卿的老脸都很难看。凤翎知道他们不高兴。鸿摄政坏了景朝道统。没有天子诏令,他竟在黄昏之后,以一介外臣之身公然玷污内廷,甚至带了自己的亲兵,实在是强凶霸道,如同谋逆。
天子配合着做出了臭脸,心中却百感交集。
鸿昭,臭东西,好大一个混球。
骅儿出事时,你在哪里?我真恨不能掐死你。
不对,不能掐死你,掐死你,我们也就完蛋了……
骅儿不是这群老东西的儿子,他们当然可以不心疼,大义凛然地维护狗屁道统。她虽是天子,却没有办法像一个寻常母亲那样时时伴在儿子身边。天下之大,人口千万,却只有这个混球会和她一样,不要脸皮,如狼似虎地保护儿子。
鸿摄政看见自家婆娘时很吃了一惊。从来生气勃勃的傻妞,此刻却两眼通红,脸色刷白,瘫坐在御座上。
“你……”
鸿昭心上一酸,怨恨自己没有护好妻儿,本能地想要上前搂住她,却被身边同来的鸿煦扯住了。他左右望望,这才发现气氛诡异。凤翎虽然麻衣布裙做了民妇打扮,却高踞正位,身边有卷帘侍郎,座下跪了重臣,一旁还有记言史官,这架势绝不是要来与他夫妻相会的,到俨然是在升座听政。
天子是铁了心要把今夜的决策做大做实。
帝君鸿煦带头配合,从从容容面北而跪,叩头行礼。
鸿昭看了看跪在一边道貌岸然的荀相国,拧紧两道剑眉,五官挪位,憋了好一阵,终于也只好缓缓跪了下去。
自从天子修道,丞相东游,朝廷明里是鸿家天下,暗中有荀朗掣肘,无论大小朝会,都只见鸿不见荀,内阁这座“山头”不容二虎已有经年。今夜,天子却因为一只毛熊的死,让荀鸿两位巨擘重新聚首了。隔空交手,水火不容的政敌突然相见,即使是像荀朗、鸿昭这样的老油条,面上也难免有些尴尬。
天子见二鸿已到,便直起腰,坐端正了,请鸿煦陪坐到自己身边,又吩咐关了阁门,接着也不看荀鸿两位家主难看的表情,目光坚定,一脸严正道:“朕性喜琼浆,每每酣醉如斯。幸得荀鸿二卿辅佐,经年来各司其职,方得海内清明。朕乃神裔,不沾俗物,故祭由凤翎,政由二卿。今日醉后,惊闻大皇子惨死,云中君受惊,实令朕忧心。皇室血脉为历朝家天下之源,源泉断绝而求流之远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之。朕年高体衰,子嗣单薄,云中君乃朕命脉,他若有失,朕必不能独活。卿等忠直,与朕共谋一朝,若朝本倾覆,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实望卿等顾念大局,捐弃前嫌,勠力同心,替本朝,替朕觅得一个一劳永逸的良策,保住源泉,扫清榻下,容朕安心醉卧。”
凤翎缓缓言罢,竟站起身,拱手对以荀朗、鸿昭为首的三公重臣们行了一礼。臣子们吓得噤若寒蝉。
一旁的太史丞奋笔疾书,将天子的这段“醉话”记了下来。这大概算景朝开国以来,沉湎酒色的昏君们曾经讲过的,最离奇的“醉话”了。
每一句都在讲“我醉了,一切全凭你们”,每一句也都在表明“我没醉,你们也还要靠我”。
凤翎的这个酒疯实在发得诡异。荀鸿二人各怀心结,却又找不到话来辩驳,唯有叩头称谢。
天子扶着跳痛的额角,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鸿昭。
她本怨他没有把儿子看好,甚至疑心他又要玩什么诡计,但此刻见他一双星眸下分明是熬黑了的眼圈,清瘦了的面颊……。
她咬咬牙,终于不敢再看,扭头复对帝君道:“国事已托。我实在醉得难受,有劳哥哥领我去内宫稍歇,咱们腾地方给众卿家商量正事。”
鸿煦自然明白她是急于去看儿子,便忙领命搀扶。
天子夫妇走了,留下二位少壮权臣,一群骑墙老头,外加一位钦命史官。荀鸿二人看见那一边她指派的良史正执着笔,和老头子们一起,直眉楞眼望着他们。
怎么办?
总不能唇枪舌剑,大打出手,在青史上留下笑柄也只好“勠力同心”了。
他们都已经听懂了天子的话,凤翎是真的被激怒了,她要处置所有可能威胁她儿子的人,可又不能亲自动手,所以这个黑锅需要他们一起去顶。如果他们不肯出头,她就丢掉朝廷,一拍两散,
东皇和荀相都明白此刻利害,博弈正胶着,他们互相咬住了要害,却都吃不了对方。如果在这时就搅翻了天下,叫景初朝玩不下去,那么难免有新的势力出来渔翁得利。
只有用一道圣旨,昭告荀鸿两条“龙王”扶保当朝天子的心意,把虾兵蟹将杂牌诸侯一并敲打到位,才能使景初新政继续推行。
替儿受过,鸿昭当然义不容辞,何况他的罪名早已闻名天下。但是荀相呢……
天子的这一醉,要考验的,要坑的人正是众口称颂的圣人丞相。今夜,荀朗必需为她脱掉圣贤的外皮,写一个大杀四方的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