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鸿卿……”
鸿昭笑得十分灿烂,凤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这张笑脸就要结巴。她松开了荀朗的袍袖,本能地朝后退了半步,活像一只戒备的猫。
东皇殿下才不管天子脸色难看,照旧一边容光焕发,咄咄逼人,一边刻意演着一副做小伏低。
“荀相,内阁的诸位都在等着道贺呢。容昭引您过去吧?”
他这斯文的措辞,配合上低眉顺眼的表情,实在是装得一头好蒜,活活要把凤翎气死。
荀朗见了天子五官挪位的样子,眉稍微微一颤,找回了得体的微笑,冲着对面的同僚恭敬地拱了拱手。
“岂敢有劳?朗……”
“唉,子清勿辞。”
果然,摄政大人并不容丞相多礼,就连他自己的礼貌也只维持了一刻。那只没有规矩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大咧咧勾住丞相大人的肩,仿佛与荀朗十分亲密,硬生生挤进了他二人中间,故意把天子隔到了自己的身边。
“陛下曾经训戒过,你我后宫和乐,戮力同心。方是江山社稷之福啊。”
凤翎被他这“后宫”二字,说得十分羞愤。自己何曾有过这种训戒?又几时纳过他这么位五大三粗的后宫?
再看那一边的荀朗,分明有些脸色发僵。显然,饶是荀朗这样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痞子的皮厚嘴粗心肠坏。
这个混账东西果然是来拆台的。
正气恼间,却见鸿昭竟还扭回脸,偷偷地冲她挤了挤眼睛。
这幅德行实在是太猥琐,太无耻了。
天子当机立断,面无表情,抬起龙足,照着摄政的小腿,悄无声息,又狠又准地踹了一记。
东皇当然看到了天子的招数,他稳稳扎住步子,安安静静受了这一脚。春风满面,无事一般。不曾想,无赖不但脸皮厚,腿功也是很硬的,凤翎悻悻然咬牙切齿。
荀朗把一切都收入了眼底。
幼年时他与鸿昭、凤鸣、凤翎一处厮混。也曾斗鸡走狗,信马游春,很是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他一直以为,凤翎与鸿大公子是命里犯冲。只要聚到一处就总是水火不容,呼来打去,互相挤兑……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原来祸根早在那时就已经埋下了。
“东皇……”荀朗咬咬牙,语调肃穆,平静无波,“你是想说……臣工和乐吧?”
“哦,说得对。臣工和乐。”鸿昭从天子娇嗔的脸上回过神,顺势把她往自己身后又带了一带。这样一来,凤荀君臣算是被彻底分开了,摄政方觉满意,又拱手冲荀朗行了一礼:“子清今日终于着上了玉带紫袍,荀相大人大量,肚里可行舟船,胸中丘壑万千,万望海涵……留情啊。”
荀朗冷眼打量了他一阵,淡淡笑道:“耀之,可还记得那年仲春,我与陛下赴崖州之日,你到丰河津渡送别,一夜大醉的情景么?”
鸿昭死死盯住对面那张清俊的脸孔,想起了那一晚的梨花沉酿,月白风清。
酒过三巡,酒量最差的小皇女就第一个醉倒在船舱里,睡得人事不知。安王凤鸣搂着她,透过雕花窗,观望远处长安城的剪影,就此看入了迷,再不言语。
两个少年觉得无趣,便躲到船舱外,临风望月,对饮谈天,直喝到东倒西歪,互相枕靠,不觉东方既白。
鸿昭记得,那一夜,他们饮的是南疆清酒,就和那岸边的梨花一样,干净纯美。
久远的回忆,让凤翎的脸色也有些凄惶。
只有荀朗,依旧笑得风流潇洒:
“耀之。我那时就说过,帝都的天气不好,风云变幻,叫山水也带了戾气。富贵繁华终归流水。君愿驰骋天下,我自安乐崖州。谁想你却不肯放过,非要推来这一件紫袍,这算是与君分忧,还是替我添堵?”
鸿昭默了片刻,终于也微微笑起来:“子清,一别十年,你在崖州可曾有过片刻安乐?今日,即便是陛下不赐相印紫袍。崖州的俊秀山河,英雄豪杰也不能放过你吧?”
凤翎眉头紧蹙,深恨鸿昭口无遮拦,把话说得这样透。
荀朗看见天子尴尬的脸色,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信口胡说的那一个。他们三人今时今日的境遇,难道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吗?
比如此刻,他虽不愿为相,他身后的崖州士子、清流同党们却一定要为劝进成功,压制鸿昭而弹冠相庆的。
荀朗暗暗捏紧了拳。确实不是鸿昭,而是那些急于为自己谋取私利的同道,把他塞进了紫袍之中。
清流文臣薛公琰起草的拜相诏书全然把荀丞相吹成了一个可以取代天子的圣人。凤翎笑眯眯在上头盖了玉玺,然后把它当成一份厚礼送给了荀朗,她大概认为这是讨好他最好的方式。
从一州长史到当朝太师,直至今日封侯拜相,平步青云,位极人臣,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早已经与鸿昭一样,变成了足够吞吃天下,挟持凤翎的猛虎。
天子乖顺地养虎为患,甘心情愿去做荀子清的傀儡。忠臣荀朗与奸贼鸿昭的位置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这让荀朗毛骨悚然。
可是事到如今,他若不与鸿昭二虎相争,就只能拱手低头,把江山美人一并奉上了吧?
鸿昭没有理会丞相与天子的出神,他笑笑地望着远处的淡淡青山,悠悠道:“昔时送君放舟去,江山如旧还英雄。”
凤翎与荀朗全都诧异地望向他,怔愣无言,仿佛心底里最软的那块地方被重重击了一拳,闷痛闷痛。
“吟的什么鬼诗,狗屁不通。”
到底是女帝首先打破沉默,寻回了少年时的语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