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时分,风雨渐渐转小,天光却犹晦暗,乌云翻墨遮蔽了本该透漏的晨曦。
两个十七八岁的宫装女史手提食盒,说着闲话,笑盈盈步入内阁廊下,为暗沉沉的宫阙平添许多妩媚。
与老气横秋的文武两班相比,女史们才是天台宫外朝最亮丽的风景。
“你小心些。别给弄撒了。”
“知道了。就你话多。”
“你跑得这么急,是不是怕季玉在里头抢了先?”
“胡说八道。”被同伴说中了心事,宫娥有些恼怒,红云已经飞上了脸颊,“你特意插了那支海棠又是为了什么?”
二人呵呵笑着,心领神会,再不言语。
少女情怀总是诗。
不论是天子,还是宫娥,对美男子的喜好大体是相同的。此刻,她们顶风冒雨来到这里,是为了完成一件颇为有趣的工作——替忙了大半夜的太师送点心。
在朝在野,风度翩翩的荀子清都是东夷少女们花痴的对象。只可惜,宫娥们知道,他早已成了天子一人的禁脔,又担了个神官的名头,是比帝君更不能招惹的人。
名花有主,不能采撷,那么闻闻香,护护花总是可以的吧?
女史们怀着这样的忐忑与窃喜,嬉笑着步入清晏堂,迎面却撞上了位不速之客。
清晏堂当门立了一副硕大的屏风,将里头的书斋与外面的画堂隔开。屏风上有画圣胡远帆绘的丰河两岸的壮丽图景,题做《江山无限》。
就在那青绿山水底下,站着个青年女子,不冠不簪,披头散发,玄色外袍敞开着,藕荷色的裙角上还留了斑斑水渍。
最要命的是,女子的一双脚竟连袜子都没有穿,湿漉漉,在画堂的锦绣织毯上踩出了几个脚印。
一个女史轻轻嘟囔:“姐姐你看,那是个什么人?没有规矩。竟把地毯都踩脏了。”
“哎呀,你混说什么?”
同伴反应快,已经看出了异样,慌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她不可造次。
玄袍女子听见她们的声音,扭过头,望了望,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女史们看清了女子的面目和那小腹微隆的身形,顿时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她们死死埋着头,冷汗直流地暗自感叹,景朝的宫规终于彻底崩坏了啊。
五百年来,景朝宫廷一直被一道宣政门划成了泾渭分明,全然颠倒的两个世界——前朝与后宫。
前朝的主人是老谋深算,春秋已高的众位大人。为他们服务的青年侍从,由各世家选出,被称作门下侍郎和殿前女史。
做侍郎、当女史,可以累积人脉,获得经验,更有机会直接接触天子,服役期满后,侍郎应考,女史嫁人,在外朝服务的经历都将成为他们向人夸耀,自抬身价的资本。
后宫则不然,后宫的主人是女帝的男宠们,大都是千娇百媚的青年。为了防止出现秽乱不堪之事,日常服务由名为更衣尚宫的宫女来承担,她们必须出身世家,年满三十五岁,且已婚配。
被称为御前侍郎的后宫男侍,则没有这些规定,他们不能与外朝的门下侍郎一样接触朝政,不过虚耗年华,赚些金银,所以世家子弟不愿意去做,多是庶族寒门子弟充当。
后来,不知是哪一朝,承欢女帝的帝君和侍臣们突然发现,这些御前侍郎虽然出生低贱,却也难免会凭着一张俊脸,妖媚惑君,打乱秩序。
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寒门翻身都是世家不能容忍的。所以宣政门内外同心协力,一起监督着女帝,替他们遵守庶族不得侍寝的不成文宫规。
至此,主位无寒门,仆从无世家。天子们在前朝被一群老奸巨猾的世家家主操控,回到后宫又被那些臣子的夫人和他们的小崽子窥伺,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傀儡。
这种格局维持了百年,却在近几十年被逐步瓦解。
先是真宗凤鸾私逃出宫,失身马夫。后来马夫的女儿凤翎又和她的奇葩内阁,离经叛道,把景朝的道统彻底打破。
朝堂上,鸿昭虽年岁不大,却手段凌厉,牢牢把持住了军政。又加上以荀朗为代表的崖州少壮派,异军突起,总揽财权。这两个臭小子,时而联手,时而互掐,竟然就这样扶着装疯卖傻的小皇帝,平蚩尤,定南疆,甚至一夜铲除了盘根错节许多年的郑党。之后,更是用一道推恩令,规定庶子有权继承家族产业,让各世家内部自相残杀,兵不血刃,体体面面分化了地方上的顽固势力。
江山代有才人出。
承恩公都被活剐了,其他的世家还敢招摇吗?
老臣们看清了形势。今上和她的少年权臣们全都不是善茬。
这些老油子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年岁大的甚至已经混死了两三代天子。该捞的捞了,该得的也得了,混到凤翎这一朝,是收手的时候了。他们只想保存家财,全身而退,不要落得与郑桓一样的下场。
随着老臣们变成鸿党与清流博弈的闲子,少壮派的时代被开启。
名垂史册的“景初新政”就此到来了。
后宫里的变革也与前朝一样惊世骇俗。
凤翎借着自己疯傻的由头,遣散侍臣,专宠帝君。
年少的男宠与年迈的尚宫们被天子请了出去。青春美貌的女史与文采卓越的侍郎占领了天台宫。天子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皇宫服务者谈谈情,办办公,用风流韵事玷辱她的卧榻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