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临近的常泉城是松了一口气,算起来,临江三城也就只有一城安宁。
二妖入武阳城时,另有一人只身前往直取宣化府,将其翻了个底朝天,如今整个离火都在讨论此事,更有人猜测是否是得罪了哪方势力,引来这接踵而来的杀身之祸。
如今的常泉城内,戒备森严,城主责令禁止私自进出常泉,除去朝廷勒令调兵增派驻军外,过些时日还会从离火各地仙家门派中挑选仙师镇守各地,以防不测。
于是,先前从武阳城出发的洋洋洒洒数十万难民,得知信息后只得半路折返,又不知道是何人手笔,武阳城竟一切如初,已是万幸。
方稼大费周章将武阳城恢复原样后,便自行离去返回宣化城中落脚处。归程过半才得知宣化城遭袭,于是不由得加快脚步,但是终究是依旧慢了一步。
进城之时,正有一人逃脱束缚,欲御风而去,方稼反应不及,匆忙布下雷池也未能阻挡一心突围不顾及伤势的男子,再加上方稼同样破镜之后未能静心稳住境界,气海灵气未得圆满,只得目送此妖离去。
仅仅是过了半日,当赶到宣化府时,所见所闻,竟有一种隔世之感。原先整洁有序的阁楼此时破乱不堪,批文竹简散落一地,屋内闲情雅致的家具也溅上鲜血,就连在一旁服侍的侍女也未能幸免于难,纷纷惨死当场。而先前最后留下在白城主身旁的侍女,此刻也被人砍去右臂,左脚,面目全非,连人带剑钉在墙上。
所幸还留着一口气,方稼此刻也唤不动身处小天地的白衣女子,只得从书中求出一位名医,止住伤势。
从写书人手中诞生的角色,其实便是作者在书中世界的代表,而从书中走向人世,同样的会与作者境界挂钩,而医术也是如此。不过不同于以往,这位从《恩仇录》中走出的郎中,则是心中白衣女子所写,医术与自己书写的角色有着天壤之别,方稼行走江湖受伤染病,也都是通过这位谢郎中之手得以康复。
此人从袖中掏出一瓶药粉,涂抹在伤口之上,同时拿出小盒中的药丸,只见此药丸外表漆黑,围起来腥臭无比,但谢先生还是一脸肉疼的样子,右手打开侍女嘴巴将其服下。
方稼同样不敢停留太久,如今陈天然身处小天地中,自然不能再借助斩妖人的身份在宣化府逗留,寻找一番后未能搜寻到白城主踪迹,于是打算侍女抱于怀中,趁机将其运送到宣化城中的小院中,安心救治。
为了前来避开回救众人,方稼使了些许神通,藏身于阴影之中,将重伤的侍女安置在小院内,待醒来之后再另做打算。
虽说没能阻拦刺客离去,但先前叫交手时仍能感觉到些许猫腻。如今境界不可同日而语,眼界也随之随之拔高,自然感觉得到来者身份特殊,必然是与武阳城现身的二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方稼一个瞬身便传到了陈天然在宣化城中住处,所幸宣化城只是城主府遭殃,市井百姓人家并未一同抗下这无妄之灾。
伸手推开大门,院内还是熟悉模样。
数个时辰前,自己还在树下给垂下的须根绑着麻花辫。可再度回城时,武阳城已有多人阴阳两隔,有着一面之缘的白城主也下落不明。也不知道当陈天然醒来时,会有何感想,是坦然处之还是自责不已。
毕竟这伙亡命之徒,一开始便是冲陈天然而来。
方稼将怀中重伤女子放回床上,随后取下腰带处的贴身香包,香料中放有一枚玉佩,将其放在女子胸口。
玉佩浮空而起,只见那方稼合上双眼,倾泻如墨的长发无风自动,身前玉佩散发淡淡白光。双手置于胸前如掬水一般,周身灵气快速聚集,同时体内灵气喷涌而出,二者萦绕身旁最终如漩涡般完美融合于女子双手之中。
此时方稼眼中散发出玄妙的淡淡蓝光,浮现于双手中浓郁如水的灵气之上宛如明月倒映水中。之后抬起双手,水球状的灵气漩涡缓缓升空后停留在等人高的半空,看着自己的杰作,方稼乐在其中。
一声轻响。
灵气漩涡便在空中炸裂,整个房屋湿润得如同下过一场小雨,雾气逐渐向侍女靠拢,轻柔的附着在伤口上,香包中的香气也随着雾气四散而开,女子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缓下来。
这是跟着白衣女子学的医术,玉佩也是白衣女子所赠,境界提升后用得也更加得心应手,只不过医术与女子相比仍然是天壤之别。方稼虽然对二人的宿命糟心不已,但也明白女子只是度过数千年岁月,以至于对外界冷眼相待,对“自己”仍是一心一意。
如今自己从女子那分得了更多的修为神通,与之失去的,是自己的那份人性。
方稼看着熟睡的侍女,轻手轻脚的退出屋内,关上房门,独自一人回到树下。
其实,年幼时自己也曾问过白衣女子该如何称呼,身形高大的女子却摇了摇头,至今未曾回答。
于是接下来十多年里,方稼开心时也会嘴甜的喊上一句“神仙姐姐”,常日里相见的时候则是称呼“白先生”或是“傻大个”,若是心烦意乱时,便是叫都不叫了。
这也是两人之间的小秘密,至今方稼未曾与亲朋好友提起白衣女子一事。
一同成长固然美好,直到五岁那年,第一次答应交出身体主导权,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家破人亡的方稼,就站在熊熊大火的家门口。看着舍命将自己从火海中救出的父亲就这样被烧毁的房梁砸中脑袋,与母亲倒在了大堂里。
尚且年幼的方稼见状哭喊着也要冲回屋内。却不曾想两眼一黑直接瘫倒在地,随后浮现的,却是白衣女子眼中场景,迷茫中的方稼问了一句话,隐约听到答复后便彻底的昏死过去。
随后倒在门槛上的方稼被赶来的邻居救起,各家各户连忙拿起木桶跑去水缸或是河边打水,家中有打井的人家也敞开大门一桶一桶的往外面搬水。
事与愿违,终究是独自前行。
如今方稼早已打开了心结,也不再记恨白衣女子。之后的十数年中,两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异心同体”。
待方稼迷茫时,白衣女子便会在心中悉心指点,一语点醒梦中人;待方稼苦恼时,白衣女子便会在心中与自己说那数千年来遇见的趣事;待方稼静心时,白衣女子也会突然在心湖中大喊一声,把方稼吓得一激灵。
等到七岁那年,山上仙师一眼便挑中了自己,于是无依无靠的方稼也这样告别了暂住两年的邻居,踏上了修仙的路程。途中也曾返乡过两次,但未免还是生疏了一些。
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方稼也不愿再去回忆往事。可当白衣女子沉寂时,自己又变回孤身一人,昔日里的一问一答,斗嘴贫嘴,才显得可贵。
方稼百无聊赖的坐在院中,双手抱膝,脑袋搁在膝盖上,一坐便是几个时辰。
庭院深,夜微凉,几度浮现故人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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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瓶洲。
密林中寂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