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云叟道:“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1】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人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女子道:“你一路走来,何止行了千里万里,偏这点路就腿软?”
三藏道:“不敢欺心,贫僧这一路都是骑马。”
“那就说说你的马罢。”
“那才是‘真的畜生’。”
“什么叫做‘真的畜生’?”
“这畜生本是海里的神龙,却畏死贪生,偏化作了白马,屁颠屁颠地跑来做老和尚的脚力。他还偏有几分做脚力的天分,一路上但食草饮水,不仅绝少与我降妖除魔,遇见了妖魔,反而比老和尚还逃得快哩。难道不是‘真的畜生’?”
“他就无甚好处?”
“骑着还算舒服。”
女子咯咯一笑:“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你还是这般健谈。”
三藏也笑了:“向时在金山寺里无聊,不是与人吵架,就是聊天。”
“你还会吵架?”
“哪有什么会不会的?无非是吵他娘罢了。女菩萨也要听吗?”
“你说就是。”
“那就坐下来罢。你看这株翠柏,非有两人合抱不可,咱们若拉起手来,便能测出他的腰围,若在树干上凿个树洞,还能对他说些知心话。”
女子笑:“怎么,也要跟他聊天么?”
孤直公道:“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2】
三藏道:“我听说柏树质坚,咱们与他说些悄悄话儿,或可忏悔今生的罪孽,或可吐露心底的秘密,他必不与外人讲哩。”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凤凰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女子嗤笑一声,举步便走。问道:“你有什么罪孽不能与外人讲来?”
三藏只得追上道:“谁又没有罪孽?”
“却不知是何罪孽?”
“不可说,不可说。”
“你心有滞碍哪能修行?”
“若心无滞碍,又何必修行?”
“你修的什么?”
“自然是解脱。”
“解脱个什么?”
“自然是滞碍。”
女子又笑道:“如此,才是滞碍。”
三藏也笑道:“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便跟上来罢。”
“奈何我这老寒腿呢?女菩萨,且怜惜则个,须知老和尚年迈体衰哩。”
女子道:“你又老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三藏道:“怕只怕‘量变引起质变’,那天走不动了,才悔之晚矣。话说女菩萨,你看这株苍松枝叶何其茂盛,咱们爬到树上去听听松涛,便如泛舟大海。人也道‘松者,寿也’,也不知它经历了多少岁月,咱们何妨去侧耳倾听,听他讲讲那过去的故事?”
女子却问道:“何谓‘量变引起质变’?”
劲节公道:“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3】
三藏道:“也是那猴子说的。”
只是,从前与我相伴的仙人到哪里去了?而今只剩下鸟,剩下风月。
“猴子怎么说的?”
“猴子说,也许他今天不知道怎么让天与地相见,但是时时想着,常常念着,总有一天会想明白。”
“他倒耐心。”
“这还有个说法哩。”
“什么说法?”
“不怕贼偷,就怕贼想念。”
“这猴子原是个偷东西的惯犯。”
“他是有些心得。”
“也是你教的好徒弟。”
“天地良心,老和尚哪敢教他?话说女菩萨,你看那里有棵枫树,此时虽然不是秋天,但是红叶嫣然,咱们去摘些叶子,便如摘下星星一般。”
女子道:“却不腿软了?”
三藏喜道:“硬得很,硬得很。”
二人走到近前,只见那一树叶子在月下风中跳跃,恰如一树的火焰。三藏轻轻地摘下一片。
“得罪,得罪。”三藏合掌道。
独角便笑笑。
女子问:“得罪怎地?”
“他好生长着,却不想被我摘了。”
“风也吹落些。”
“和尚却不是风。”
“雨也打落些。”
“和尚也不是雨。”
“那和尚是什么?”
“和尚是罪孽。”
那女子便定定地看着他,问道:“你有什么罪孽?”
三藏一笑:“这便是了。”
三藏把那枚叶子轻轻地簪在她的发间。
“如此便不像了。”
“不像什么?”女子羞红了脸。
“鬼。”
“什么鬼!”
三藏歉意道:“我初时见你面色苍白,发丝且在风里凌乱,还以为是‘传奇’里的鬼魂哩。”
“什么‘传奇’?”
“乃是我天朝的文化瑰宝。怎么,女菩萨你也要听吗?若是咱们坐下来,我能给你讲上一千零一夜哩。”
“你说真的?”
三藏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莫说一千零一夜,便是一千零二夜,那些故事也讲不完哩。
女子便盯着三藏的眼睛道:“你可记住了。”
三藏又笑:“放心。老和尚一辈子念经,腰也不好,腿也不好,唯有记性好得很哩。”有些故事还是亲身经历,又哪里需要去记呢?
女子转身就走,又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是个鬼么?”
三藏追上道:“便是鬼也是好的。”
“怎么好?”
“你不嫌我粗鄙,愿意陪我。”
“那也不算什么。”
“也不嫌我絮叨,愿意听我。”
“也是无可奈何。”
“明知我是唐僧,也不吃我。”
那女子便停下了脚步。
“可见你必不是鬼。”三藏翻翻眼皮,又想了想。
“莫非只有吃你的才是?”
“况且,即便你真的是鬼,也是个女鬼。”
“女鬼便怎地?”
“但只亲切些,女鬼总是好的。”
“怎么‘亲切’?”
“看脸。”
女子一笑:“你是在奉承我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正是。”
“你却不知道‘红粉骷髅’么?”
“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贫僧也知道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贫僧也是个骷髅。”
女子一怔。
三藏却笑道:“话说女菩萨,你不会真的是鬼吧?”
“你看呢?”女子再次拂去额前的乱发。
三藏翻翻眼皮,又想了想,才道:“还是别说这件事了。女菩萨,你看这里有一株丹桂,一株腊梅,梅枝上还零星挂着几瓣花哩。咱们不妨问问她们:春天已经到来,冬天还会远吗?或者也摘下一瓣来,我与你簪在耳边,也与那片枫叶相映成趣。”
“怎么个‘相映成趣’?”
那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相视一笑。
三藏道:“便是‘星星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