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明,荀续跟着荀彧、荀攸叔侄二人登上东城楼。阴修年纪大了,昨日又受了惊吓,一口气做了十七八个噩梦,五更还没过就惊醒了,一大早也睡不安稳,索性起来披着三四层鹿皮披风,坐在城门楼子里,等着众人陆陆续续到来。
荀续行完礼,偷眼看阴修,斯文白净的脸上两坨巨大的黑眼圈,一边听着郭图在说今日各个城墙的布防,一边忍不住啄米似得打瞌睡。
也是苦了他了,颍川太守素来都是要职,历任太守没有一个对这个郡不头疼的。平日里当一个太平郡守就要琢磨着宦官、士族、外戚和各个士族豪强之间的关系,动不动就是摁下葫芦起了瓢的局面。阴修仗着阴家也算是外戚之中的翘楚,又得了钟繇、郭图、荀氏等人倾力帮助,纵然这两年连年的大旱、瘟疫,这个太守当得也还算稳当,可是没想到,满打满算才二十个月,又遇上黄巾围城。
也亏得老头平日里保养得宜,否则恐怕早就吓出心脏病了。
日头渐渐升起,远远的便看到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如同扑火飞蛾一般,又扛着梯子,顶着木排准备攻城。
阴太守紧了紧披风,走出城楼,探着身子看了半晌,忽然对荀续叹气道:“承若啊,昨日见到你们长驱直入,杀入城中,我是当真欣慰。可是今日一看,你麾下将士纵然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豪杰,面对这潮水般的妖道,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啊。承若,你这一来,恐怕真的是把自己陷入险地了。”
荀续暗暗冷笑:“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收买人心,阴修不愧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
他心中腹诽,面上却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声道:“阴公此言差矣!荀续久仰明公德高望重,在任三年,造福百姓,荀续久欲为明公效死力而不可得,今日是其时也!此乃荀续此生之大幸事。更何况,阳翟与颍阴乃是唇齿相依的关系,唇亡则齿寒,这样的道理,荀续岂能不懂乎?”
阴修笑着拍拍他的手,笑道:“高阳里荀氏高第,人才辈出,承若不愧宵练荀郎的名声!”
荀续看着他的笑脸,强忍住把他扔下城楼的冲动,低头抱拳道:“明公赞缪了。”
正说着,忽然郭图听不下去了,插言道:“明公,看太平妖道这攻势,怎么今日的人数竟好似比以往更多了一些?”
言下之意,一目了然。
一边的张礼都觉得听不下去,刚想反驳,忽然荀衍哈哈大笑,从城下走上来道:“公则,你就这不知道了吧?城外头的贼人越多,对我们而言就越好办。”
郭图冷笑一声,也不理会他,只对阴修道:“明公,这般惑众妖言,荀休若可当真该杀。”
阴修脸色一沉,道:“公则,莫要说笑。”
他说是说郭图,可眼睛却始终盯着长袖飘飘施施然走上来的荀衍。
荀衍权作不知,淡淡道:“明公,我刚刚得了消息,南北西城外又多了不少黄巾,我大约估算了一下,恐怕不下两万众。此外,南城门传来消息,父城县县令弃城而逃,县尉和县丞抵挡了四天,没有能够挡下来,城破,死于国难了。”
阴修身子一抖,一巴掌打在城墙上,怒道:“孽子!”
父城县的县令姓董,乃是当朝董太后的族子,娶的正是阴修的嫡女,算是阴修半个儿子。老丈人还在为国守城,女婿年轻力壮的,却逃之夭夭,等到叛乱平定下来,论功定罪的时候,这位董县令纵然有董太后保护,恐怕也少不了被革职查办,若是真要牵连起来,恐怕阴修也少不了吃挂落,也难怪阴修这般火大了。
荀彧走过去,扶住阴修,道:“兵曹掾既然此前说了有好事,想必情况不至于太糟。”
他早就跟荀氏众人对视了一眼,大家也都猜到了,阴修对于军事一窍不通,却还需要荀衍解说一番。
果然,荀衍继续道:“阳翟被围也历时八天了,四个城门外头的贼军加起来少说也有那么八九万人。府君你可算过他们人吃马嚼的,每日得消耗多少粮秣?”
阴修闻言一愣。
荀衍呵呵一笑,问郭图:“公则兄乃是计吏,最是精通此道,可否为我等算上一算。”
郭图顿时脸色一变,他也反应过来了。
根据《礼仪》记载,丁男半个月吃一斛半,即一天吃一斗,也就是说正常成年男子一天吃掉12汉斤,也就是26公斤的粮食。
城外黄巾军九万余人,算八万,一半是丁男,就是四万,每天消耗四万斗粮食,也就是四千石,其余老的小的以及女性算一半,那么也需要消耗两千石。也就是说,按照最少的计算方式,黄巾军一天的消耗在六千石左右,围城八日,不算此前的行军时间,已经消耗了将近五万石粮食。
真当黄巾军个个都是大款么?
郭图把帐给阴修算了算,阴修现在也明白过来了,问荀衍:“休若,你的意思是黄巾军快要断粮了吗?”
荀衍笑道:“正是。家中有食之人,怎么会加入到反叛的行列之中?虽然这些妖道打破了城外不少堡寨,得了一些粮草,也不过就是杯水车薪。唯一可虑的,就是父城县城中此时应该已经遭到洗劫,恐怕能够搜罗出一些粮草,能够支持这八九万人几天的。可是再过几天,算来广成关和轘辕关的援军也该到了。”
从唐周告密到现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朝廷作出反应,一如荀衍所猜测,洛阳城南宫荒废了大半年的崇德殿今日再度开启,列卿班坐,肃穆俨然。
汉灵帝刘宏捏了捏眉心,问道:“平叛的人选可选好了?”
这种事情归太尉杨赐管,杨赐硬着头皮道:“回陛下。已经有了眉目。”
“什么叫有了眉目?”刘宏心中一阵烦躁,信手把手中的笔扔到地上,喝道:“我要的是你们这些自诩贤良有能之士把人给我安排清楚!”
杨赐忙道:“故雁门太守皇甫节之子,度辽将军皇甫规之侄皇甫嵩,现任北地太守,有文武才,可堪大任。”
“那就速速把他叫来。还有呢?你们不是说有颍川、南阳和钜鹿三处贼势最甚的地方吗?一个皇甫嵩,他还能分身术不成?”
杨赐满头大汗:“臣还可保举一人。”
“快说快说。”
“会稽上虞人,谏议大夫朱儁当年率领区区五千人,便平定了交州叛乱,精通兵法,可以为将。”
朱儁官职小,谏议大夫,区区六百石,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列席,隔得远,完全没有想到杨赐居然看上他了。
刘宏对他倒是颇有印象,一挑眉道:“你们此前不是还说他出身贫寒,嗜杀无状么?”
六年前,朱儁在旬月之间就平定了交州梁龙、孔芝率领的五万多人的叛乱,因功被封为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按照这样的爵位和食邑,两千石的官职都不算多大,位列三公也不算过分,结果朝廷却仅仅只给了一个六百石的谏议大夫。要知道,朱儁是以交州刺史的身份去平乱的,而交州刺史也是六百石的官职,还是实权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