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皇朝的皇宫恢弘瑰丽,分成南北两宫,两宫之间,有复道相连接。所谓的复道就是三条大道共同组成的道路,正中乃是天子所行走,两边乃是文武群臣过往的路径,复道长数里,顶上都有屋瓦覆盖,可遮雨雪。
北宫是皇帝与嫔妃居住的宫城,南宫是大臣朝议的所在,北宫富丽堂皇,南宫历史悠久,但是奇怪的是,偌大两座宫殿里面却没有天子坐明堂。
天子在哪里?
灵昆苑。
灵昆苑位于洛阳城宣平门外,连同东西罼圭苑,从光和三年,也就是大前年开始修建,整整修了三年,去年才完工,汉灵帝对此十分满意,常常流连不去,有时候连朝政也挪移到此处办理。
这日午后,汉灵帝刘宏泡在香汤兰池中,手上翻着一本表章,忽然抬头问边上正陪王伴驾的太尉杨赐道:“颍阴城有个小县尉叫荀续,你可听说过么?”
杨赐闻言一愣,不知道刘宏这又是准备闹哪出,只好不褒不贬地说道:“他是荀肃之子,自幼失了父母,去年六月间,被颍阴县令王苌表奏为县尉。”
刘宏怪道:“县尉?怎么我好像没有见过此人?不曾任过郎官么?”
“颍阴乃是大县,本当有两个县尉,一正一副。正职叫做赵云,光和初以盐铁掾升任县尉。副职素来是……”他本想说“是用来卖钱的”,后来想了想,指着和尚骂秃驴,多少有些不大合适,换了个说法:“副职素来是由县令保举县中贤良方正之士担任的。”
刘宏点点头道:“难怪难怪。阴修上表,说这个小子办事得力,上任不足一年,就把县里周边的匪盗清除了一个干净,还玩了一个什么三擒三纵,哈哈,若是他写得属实,倒也是个妙人。”
阴修的这份表章很长,结合了荀续的作战日记和战后总结,洋洋洒洒,写了六千多字,刘宏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拿到这道表章,当成小说看,居然读得十分痛快,因而有此一问。
杨赐这下子摸准了大方向,陪着笑道:“我听说此子从小就不凡,古灵精怪,在他族兄的婚礼上闹出了不少事。”
“哦?什么时候的事?哪个族兄?说来听听。”
杨赐把荀续十岁的时候折腾香君的婚礼的事情依照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末道:“圣上不是甚是喜欢那柄金丝楠折扇么?便是这个小子首创出来的,荀彧用来打唐衡之女的也是此物。”
刘宏皇帝当不明白,对于艺术却有颇高的造诣,比起李煜、赵佶等皇帝差一些,可也差不了太多,是个奇才。
这下一被提醒,不由哈哈大笑道:“你们几位还常常说朕的鸿都门学里面出不了什么像样的官员,你看看,前有梁鹄,后有这个小子,都是心灵手巧的,等到任了官,不照样造福一方么?”
梁鹄,字孟皇,是跋扈将军梁冀的族人,写得一手好书法,刘宏十分喜欢他,便任命他做官,不但做官,还升迁得十分迅速,先是选部郎,后是选部尚书,现在出任为家乡凉州的刺史。选部就是吏部,负责人事升迁,乃是朝廷当中最重要的实权部门之一,梁鹄就因为书法好,一路高升。官得不算太坏,但是说“造福一方”那也是扯淡,梁鹄当官,就一个好处,不懂绝不瞎胡闹,统统交给底下人管理,他负责练习书法。
梁鹄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弄官”了,可是荀续不一样。杨赐虽然与荀续没有多少交情,但是跟二龙荀绲、六龙荀爽颇有交情,跟荀肃也算是同学,年轻的时候都一块儿在太学里面疯过,对于荀续可得照顾一二,当下便道:“荀续可不算鸿都门学中人,他乃是荀绲的学生,通晓经义大道,这些小玩笑都是十岁的时候玩闹出来的,做不得数。”
刘宏一脸不高兴道:“什么小玩笑?偌大的天下,唯有中原衣冠唯有孔门儒学是好的,别的都只是微末小道么?笑话!我汉家江山可是儒生打下来的?文景之治可是儒生铸就的?孝武皇帝北征匈奴,你见过几个儒生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本朝班定远弘毅威武,也是投笔从戎,扔了这一身儒生袍子,才挣得这定远侯的名爵!这小子,我看有几分本事,不是还没有举孝廉么?特赐他鸿都门下出身。”
杨赐被他一顿抢白,明知道刘宏全是歪理,可毕竟是皇帝,虽说汉代群臣与皇帝共治天下,但是那也得看皇帝是谁。刘邦是个小聪明一大堆,大智慧没有的,自然把事务交给萧何处理;东汉的几个小皇帝,坐着还不见得有几案高,虚君是没有办法;刘宏可不是一般的小皇帝,十二岁继位,到二十岁以后就圣心独断,看上去张让、赵忠等十二常侍权倾朝野,可是与外戚、士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比如现在陪侍在身边的不仅仅有赵忠,还留了一个太尉杨赐,便可知一斑。
杨赐吭吭哧哧,琢磨了一下词句,道:“荀氏乃是名族,荀续也算是一个人才,若是特赐了鸿都门下,恐引起士林攻讦,毁了这个好苗子。不如老臣以三公征辟之。”
刘宏瞥了他一眼,笑着点点他道:“杨公,你呀,还真是满腹的心眼。赵忠——”
“奴婢在。”
杨赐乃是老臣,有重名于天下,也颇会说话,虽然有时也会婆婆妈妈地劝谏,可大多数还颇有法度,刘宏敬重他,叫他“杨公”。赵忠是个太监,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虽然刘宏在一时高兴的时候,忘乎所以笑称“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但那时事出有因,做不得数,到了人前,还是直呼名字。
“你怎么看这个荀家的小子?阴修的意思是把他从副的转正,把他那个‘假’字去掉,杨公则是想把他招过来,你看呢?”
赵忠一边听着,一边也在盘算,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小子机灵,又是荀家子弟,长得颇好,恐怕分了刘宏的圣眷,忙笑道:“这样的人才,自然应该宣到京师来重用。不过,听闻他这命可不大好,从小就克父克母的,还是他的六叔荀爽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刘宏听到“荀爽”的名字,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道:“荀爽啊——他还在海上胡说八道么?”
荀爽就是六龙先生,号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无双国士。被朝廷征辟,进了京,结果就上了一道表章,说了五件实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宏当时还小,被身边的宦官一忽悠,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藐视,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一度还要抓了他,砍头。
荀爽也妙,一路逃到海滨,收徒教学,后来看看风头不对,干脆躲到海岛上,著书立说。刘宏年纪渐渐大了之后,也明白过来,也不说要杀了荀爽,但是不论对于天下党锢之士作出任何退步,都特意点名,荀爽不算,颇有点斗气的意思。
刘宏想了想,道:“算啦,毕竟才是十七岁,太小了。就依照阴修的意思吧。对了,取一柄好点的剑,一并赏下去。”
“诺——”
杨赐盯了赵忠一眼,呵呵一笑,不在多言。
这些事情发生在五月末,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等到皇帝派下的使者车驾赶到颍阴县中的时候,戏志才正在衙署跟杜佑焦头烂额的对账,王苌百无聊赖地趴在公堂上,荀续最惨,在乡间游说老百姓别造反。
“荀续何在?”使者是个小太监,脸上敷着,一张嘴,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尖利,把堂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三个人连忙接出来,行了礼,问道:“敢问尊使何来?”
小太监瞥了他们几人一眼,趾高气扬道:“来你们这穷酸地方,除了宣旨,还能做什么?荀续呢?”
“已经命人去叫了。”
“一个县尉,在衙署,去做什么了?”
“呃……九阳乡有农人不满亩税,聚众闹事,荀县尉去处理了,想来也该回来了。”
东汉习俗,八月才开始收税,现在才五月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家都没余粮,偏偏张让、赵忠给汉灵帝刘宏出了一个敛财的主意:全国摊派田亩税,每一亩地征税十钱。文书下来,顿时把老百姓逼疯了。
两汉的亩产跟后世可完全没法比,良田种中粟,亩产三石左右,折算成现在的产量,就是280斤左右。粟就是小米,当时的普遍物价大约是在200钱左右一石,也就是说,每亩地的产值大约在600钱。一口气就要收走六十分之一的固定收入。
这样一算,好像并不多,但是要知道,年成不好,田里的粮食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吃的,光吃田产,留起种子,只能勉强混一个半饱,忙时偶尔吃干,闲时喝稀。再加上三十税一的田租、每顷55钱的“刍稾税”、每户200钱的“户赋”、未成年人不分男女每人23钱的“口赋”、成年人不分男女每人120钱“算赋”、成年男子每人300钱“更赋”,成年男女不分情况每人63钱专给皇帝开销的“献钱”。这还不算每年一个月的徭役以及地方官员胡乱摊派的杂费。
一户人家,吃过用过,交过税,服过徭役,现在平白无故又多出每亩地要多交的10钱亩税。按照当时的标准,“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过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家中按照一百亩田计算,一下子要上缴1000钱,打个对折,也要500钱。
老百姓不反,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