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躯敢一言。
曾为大梁客,
不负信陵恩。”
全是大白话,只有一个人尽皆知的典故,就是战国四君子之一的信陵君,当年在魏国都城大梁养了许多门客,门客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恩德。这本是唐代王昌龄的诗,直抒胸臆,答谢对他有恩的武陵太守所作。
可是到了荀续的口中,却在“信陵”二字上故意咬了重音。在场的人被他一句“仗剑行千里”给镇住了,都细细听了下去,听到最后,如何不明白荀续这是在反问,你们这些人同样是食客,可是比起候赢和信陵君卫无忌来呢?黄诵算得上是信陵君么?你们又算得上是候赢吗?
他边吟诗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身前数十把刀剑纷纷后退,等到他说完最后一个“恩”字,正好来到厅前阶梯上。
荀续浑然不理会厅中正座上射出的两道灼灼目光,环视了身周,哈哈大笑,信手将长剑往地上一掷,入土三寸,剑身摇摇摆摆,嗡嗡作响,似在为他刚才的诗句配上乐律一般。
荀续也不脱鞋子,也不正衣冠,长身而入,目光如电,扫视了厅中众人一眼,轻轻了用鼻音哼了一声,这才来到黄诵面前,微微倾身,与他对视了一眼,这才扬起了嘴角,笑道:“我说黄兄,你这些宾客还得多锻炼锻炼啊,哈哈哈哈……”
黄诵也从来不曾见过这般大胆的人,听说眼前这个高大的青年才十六岁,不由得暗暗称奇。他也不愿落了言辞上的下风,道:“我听说迎接上宾应当以国士相延请,迎接中人当以常人相作陪,迎接庸人则只能用一些不肖之辈。我只是没想到,荀君居然得用上常人作陪啊。”
他这段话是化用了《晏子使楚》当中,晏婴顶楚王的那段话,最后一句却是说荀续勉强称得上不是庸才罢了。
这段话说得,倒是颇为出乎荀续的意料,他本以为黄诵只不过就是一个狗仗人势的蠢材纨绔,按照网络小说的剧本,这就是一个被主角狂踩,给主角送美女送经验送装备的货色,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急才。
荀续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正是此理。”
他居然出乎意料地对着黄诵长揖一躬,正色道:“足下好眼力,看得出荀续只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过,既然足下这般好眼力,又如何看不出那夏鼎臣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英才?”
黄诵被他接连天马行空一般的言行弄得有些迷糊了,又见到他说话,前一句还是暗打机锋,后一句便诚诚恳恳,开门见山,直落主题,多少有些乱了思路,只好“嗯嗯”了几声,才转过这个弯来,笑道:“荀君远来是客,还请先坐。”
荀续却摇摇头道:“荀续此来,只为了三件事,说完,我便走。”
黄诵奇道:“哪三件事?”
荀续伸出一根手指来,道:“这头一件事就是想要送足下一句话。”
“愿闻其详。”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也,足下宜早图之。”
他这一句话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神色十分恳切,黄诵本不过随意听听,却越听越入神,鬼使神差地在后面跟了一句:“为之奈何?”
荀续道:“足下可读过《易》么?”
黄诵不好意思起来道:“读自然是读过的,不过不甚明白。”
两汉私学盛行,荀家专擅《荀子》、《易》和《春秋》。特别是六龙先生荀爽,他乃是汉末三大易学大师之一,现在虞翻还没有成年,唯有郑玄和荀爽并称双峰,荀续也拜读过他重新建构的象数易学,不十分明白,但是给黄诵讲讲,却是绰绰有余了。
荀续道:“《易》乃上古深邃之学,本就不需要知晓太多,但是懂些皮毛总还是好的。足下也知道《易》有六爻,有六十四卦吧。”
“这自然是知道的。”
“那便容易解说多了。其实莫看注解《易》的洋洋洒洒那么多字,其实一言以蔽之,不过就是四个字,交通流转。因此,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家族兴衰,也如潮来潮去,月盈月缺,周而复始。而身在这样的交通流转境况下的你我,所要做的便是尽我所能,延续好时光,撑持坏年景罢了。说白了,《易》便是教你在身处顺境的时候,想办法延长你的顺境,同时为将来的逆境作下准备,等到了逆境来临,有所准备,咬牙奋进,推动这逆境快些过去。”
他这么讲,却是把儒家最艰深困难的《易》说得简单轻易许多,黄诵一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可是临到具体,又该如何做?”
荀续不直接回答,只是反问他了一句:“有一个大臣弑杀了他的君主,有一个儿子弑杀了他的父亲,黄兄,你觉得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一天之内就积累下的吗?”
黄诵摇摇头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荀续点点头道:“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此,《易》坤卦中说,履霜,坚冰至,踩着霜,就要看到寒冰,到了秋天,未来就该是冬天了。这便叫审其微而顺其势。不断地积累下矛盾,到最后,是矛盾爆发,如同臣下弑主上,儿子弑老父,还是太太平平,毫无关系?”
黄诵听懂了,没有回答。
荀续笑道:“所以应该如何办呢?《易》也教我们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黄诵悚然而惊,连连默念:“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念了片刻,这才长跪道:“我乃是不学无术的纨袴膏粱,读过几只是用来装点门面,却从来不曾听到过正经的大道。多谢荀君。”
荀续笑道:“黄兄啊,其实你我多有相似之处。”
“哦?此话从何说起?”
“你我皆是颍川大族,数辈以来,多有豪杰英才出世,延宕至今,恐怕也算得一个新高。我从未听说有家族只一路往上走而不下行的。当今天下沸反,州郡之间盗贼蜂起,若是出来一个登高一呼的人,板荡之势便成燎原之火。荀续也不是危言耸听,四十年前东南扬徐之地,范容、周生、徐凤、马勉、张婴等辈不过就是庸人之姿,却依旧能够横行江淮数年,朝廷屡屡征剿不利。现在足下放眼天下,比起四十年前,这天下的百姓是活得更好些还是更难些?”
黄诵嘿然不应。
荀续也知道这番话对于他而言多少有些无力,这样的人早就已经准备好据砦自保,收兵自卫了,说得更加直白些,他们对于百姓比谁都更狠毒,也比谁都更防备着百姓。
荀续叹了一口气,又换了一个角度道:“这些百姓还不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是郡县之间的游侠愈发盛行,当年阳球等人还不过就是因为亲族受辱便杀人报复,可是近来越来越多的轻侠都是路见不平,便施毒手,那临颍的赖特是如此,前些天我收到传行天下的文书,陈留有个典韦的,甚至敢闯入门户之中杀人,与数百人对峙而走。”
这一下总算轮到黄诵紧张了。
他对于百姓黔首并不害怕,却对典韦这种大摇大摆就敢一个人行刺的游侠颇为畏惧。百姓发难,他自有人抵御,可是游侠却是认准了人,暴起发难,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总有不留神的时候,一旦被游侠们盯上,他可不愿意跟这些重然诺轻生死的家伙同归于尽。
荀续暗暗看他的脸色,见到有用,便又道:“夏鼎臣素来在郡县之间颇得游侠之心,如今是游侠们尚未知晓讯息,若是有心人谣传出去……”
黄诵忙道:“我也只是请夏游檄来讨教兵法武艺,哪有什么有的没的。”
荀续紧跟一步,道:“那不知夏游檄这兵法武艺可能让足下满意?”
黄诵道:“哈哈,这个……这个……甚好,甚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手示意身边的陈懿,陈懿点点头,拉过一个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小厮便匆匆忙忙跑下去了。
荀续心中暗暗冷笑,心道:“唯最残暴者最怯懦。此话当真不假,本想着借一借黄家的势,若是还有明白人,不妨有些合作,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一群鼠目寸光的废物,黄巾起义之后,便可以弃之如敝履了。”
他心中这般盘算,面上却慢慢浮现了笑容,微微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汉家规矩,五日一休沐,夏游檄也该做事去了。”
“不错不错,我见到他一时欢喜,便忘了时间,多留了两天,倒忘了此事。”黄诵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毕竟这么说话难受,没话找话,便又另起话头道:“荀君不是说有三件事么?”
荀续笑道:“这头一件事便是赠言,第二件事便是要人,第三件事么……却是在下的一个不情之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