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烟儿的脑子里开始不断闪烁着记忆的碎片。
十二岁那年初冬，父亲重重的咳嗽声唤醒了床上紧紧相拥入睡的姐妹俩，躺在姐姐怀里的烟儿先醒了过来，她小声呢喃了一声：“阿姐，父亲又在咳嗽了。”
被烟儿唤作阿姐的女人扶摇着从破烂冰冷的床榻上坐起身来，一动一静之间姿态十分优越典雅，而女人的优雅又与周围破蔽的房屋格格不入，特别是那一身缝缝补补的破烂粗布衣服，穿在女人身上格外的不合适。
呼啸而入的东北风顺着破土屋子大大小小的漏洞吹了进来，无孔不入的冷风吹得烟儿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姐姐起身后一点暖和气也感受不到的她，干脆也跟着起了床。
堂屋内传来了父亲微弱的声音：“烟儿、霜儿？你们睡醒了否？”
烟儿赶忙潦草的洗了把脸，随着先她一步洗漱的姐姐来到了堂屋内，毕恭毕敬给形容枯槁、一直咳嗽个不停的父亲请安。
“爹爹有礼，昨晚睡得安详否？”
这就是一句客套到有些多余的话，连烟儿这样火气旺的少女都只能靠着和姐姐抱团取暖才能勉强入睡，更何况是一个身体羸弱的老爷子。
老爷子拄着手杖，缓缓站起身来：“还好，咳···你们二人听着，为父有话交待与你二人。”
姐妹二人端立在堂前，静候父亲的言语。
“路如烟、路如霜二子堂下听着，我路家自祖上十三代起世代经商，商贾路线，遍布神州，所易辎重，万斤亦能有余，可如今十三代基业中落于我路三鸣之手，每每念及于此，吾乃万死不能辞其疚也。”
言辞激动的路家老爷说到伤心之处，捶胸顿足呜呼哀哉，一口气儿没上来，差点当场去世。
烟儿见到父亲伤心欲绝，连忙梨花带雨的迎上去，啼哭着把父亲送回到了堂屋内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上，一旁站着的姐姐路如霜却纹丝不动，瞳孔发散着看向别处。
缓过两口气的路三鸣眉心稍展，看着满脸泪痕的姐妹俩，抬手吃力的拭去烟儿脸上晶莹剔透的泪珠。
仿佛有进气没出气的路三鸣一字一顿的说道：“可怜我两小儿还未长成，就要跟着为父受此人间炼狱之苦，我路三鸣真可谓是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膝下两子，事到如今，你二人应尽早与我划清界限，以免再受牵连。”
当时大名还叫路如烟的烟儿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言语，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挂在了她稚嫩又有些龟裂的脸颊上。
自打从三进三出的豪华宅院搬到这破烂不堪的破土屋后，路如烟从来没有哭过鼻子，懂事得让周围人都为她感到心疼，路三鸣遣散府邸下人的当晚，有几个贴身服侍路如烟的婢女丫鬟纷纷扼腕叹息道：“以后，二小姐可怎么办呀？”
坚强的路如烟一次又一次的忍住了没哭鼻子，年纪虽小的她却深深地懂得父亲此次面对的困难是她所不能想象的，无力给父亲分担忧愁的小女孩只能尽量不给父亲添麻烦。
近年以来，路三鸣经商不顺，便想着通过多年积攒的人脉想法子弄个官做，经过一年多的来回打点，终于攀上了东京府黄中书的关系，安排了一个太常寺判事的闲职来做，可哪料想黄中书收了路三鸣的钧礼纲后竟然翻脸不认人，全然不承认曾经许诺过要给予路三鸣一官半职的说辞，还命人将路三鸣乱棍打出府门不准他再接近中书府三丈以内的距离。
那钧礼纲是路三鸣想尽千方百计凑足的十万两雪花纹银，可以说是路三鸣的全部身家再加他厚着脸皮低三下四管人借的，黄中书这一翻脸不要紧，直接把路三鸣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官没做成还欠下巨债，路三鸣一夜白了头，本是正直壮年的年纪，身体也开始衰败下来。
从此，路家十三代的商贾基业也就此毁于一旦。
树倒猢狲散，路三鸣的发妻路姬氏见到丈夫如此落魄，在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远离路三鸣这个衰人，改嫁到了冀州，从此杳无音信，不仅对曾经拜过天地的丈夫不管不顾，连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路姬氏也不再过问，这么多年以来，连一封信没见她捎来过。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而债主却每天都逼讨上门，路三鸣再也不忍心连累两个女儿跟自己受苦，于是便在这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做出了要和两个女儿断绝关系的剜心之决。
路如烟扑倒在路三鸣的怀里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大大的眼眸里所含的泪水淹没了路三鸣视线，老父亲无论如何也不想女儿离开自己，但如今形势所迫，如果继续把她们留在身边，难保哪天债主上门直接将两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掳去抵债。
一直站在旁边默默不开口的路如霜缓缓的吐出一口清气，她冷淡的说道：“路老爷保重，如霜与如烟这就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