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静被太善骂得一头雾水,全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带着何当归私自出去不对,但是道观里上至师父师叔,下至师姐师妹,明显对何当归复活的事抱着一种“掩耳盗铃”的病态心思。
仿佛只要三不管,不管吃不管喝不管病,过个七天的,何当归就会再次回复成送进来时的“原状”,乖乖躺回她该躺的地方去,乖乖让道观给她念经哭丧。
既然道观里立意不闻不问,何不就不闻不问到底?看看谁能硬气到最后。
况且,何当归也算是道观的客人,怎么说也没有禁足客人的道理。而她不过就是陪着客人出去散散心,凭嘛劈头就被血淋淋地训了一通?想到这里,真静非但没有像平时那样下跪认错,反而不服气地扬起了下巴,斜了师父太善一眼。
太善万万没料到,平时最温驯的小白兔也会露出那种眼神,那种带着倔强、抗争、埋怨和蔑视等复杂情绪的野性眼神。
“反了反了!”太善哆哆嗦嗦地指着真静,一时怒火攻心,“我以为养了条忠心的狗,今日才发现是个会咬人的狼崽子!好在发现得早,现在清理门户也来得及!”说完,拿着拂尘就去砸真静的头。
真静惊慌失措地抱头蹲下,她知道师父的手劲奇大,如果被那个铜柄打中脑袋,立时就头破血流。从前她见过好几个跟师父闹掰了脸,一下就被砸成重伤的师姐。
“住手。”何当归上前一步,平静地阻止道。
那只拂尘柄是黄铜铸造而成的,重四斤六两八钱,砸到头上有什么后果,前世的何当归曾领教过不止一次。
太善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瘦弱女孩儿,冷笑道:“哼,我道是谁在说话,原来是‘罗’家的‘何’小姐!我自训我家的狗,还犯了你的什么忌不成?”
何当归不慌不忙地拉起地上的真静,慢悠悠说道:“师太这话可问到点子上了,有道是‘关门打狗’,师太一时气晕了,竟然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门口就动起手来。小女子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深劝,只敢躲在一旁看着师太动手,事后也必定帮师太保守秘密。不过,保不齐有那些坏心眼子的人,现就藏在门后面、墙缝边的哪个地方窥视师太,回头再添油加醋地讲出去,败坏师太的清誉。要知道——如今当家的可不只师太一个人。”
太善一开始还很不屑一顾,以为何当归不过是来替真静求情的。但是几句之后,她越听脸色越灰白,最后额上竟冒起几滴冷汗,生生地把高高举起的拂尘收回去。
因为太尘那个婆娘,在道观里的确有几个心腹弟子。那些小奸细,时不时就在她面前伸头缩脑的,万一捉住她“行凶伤人”的把柄一通嚷嚷,难保太尘不会趁机夺走自己的理财大权。而且,太善进一步想到,如今道观里还住着一群非富即贵的重要客人……
想到这茬,太善突然换上了一副慈爱的面孔,笑道:“呦呦,你瞧我……唉,刚才因为太担心你二人的安全,一时就忘了分寸。何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山里能要人命的东西可多着呢,悬崖啊,石坡啊、滑道啊、毒蛇野兽啊……你才刚刚得了命,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如何能心安?”
何当归无声地一笑,垂头道:“师太的这番心意,小女子铭记于心,他日有机会一定厚报。还好这次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否则辜负了师太的盛情,小女子纵然做了鬼也不能往生的。”
太善笑容满面地点头听着,不过笑容渐渐有些僵硬,话虽然都是好话,但听在耳朵里却有些别扭。
可当下也未多想,因为太善这才瞧见,何当归和真静一人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些野菜野草的,心道原来她是在道观里躺得饿极了,就跑出去挖野菜吃了。心中不禁耻笑何当归,果然就是个农庄上养大的野丫头,正经的大家闺秀学的都是是采花、插花和绣花,哪有去挖野菜的?真够寒掺的,不过眼下有贵客想见见她,还是先将她哄好……
于是,太善往前大垮了一步,双手握住何当归的右手,用怪罪的语气说:“你这孩子也忒皮了,才好了一日,不在屋里歇着,跑出来挖那些野草作甚!昨天夜里,我就叫人宰了一只最肥的老母鸡,用大黑枣、肉桂和枸杞子熬了锅鸡汤,在火上一直煨到现在,可香着哪。今早我让徒弟端了给你送去,可徒弟却回来禀报,说你不在屋里,当时就把我急坏了!”因为水商观里多数人都是半路出家的,耐不住吃长素的清苦日子,所以观里是不禁止吃鸡蛋的,后院也养着十几只能下蛋的老母鸡。
何当归知道太善说的是彻头彻尾的谎话,自己和真静中午才出门,别说鸡汤,连一根鸡毛都没见过。不过眼下她身体十分虚弱,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显然不适合跟太善翻脸,而且她也不知道太善突然这样拉拢自己的原因。
不着痕迹地抽回右手,何当归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道:“常听人说病都是憋出来的,所以出去透一透气,没想到竟惊动了师太,实在罪过。后来在山里,小女子听真静提起,师太一直有个腰痛的毛病,就和真静一起采了些苍术和独活,想着晾干了给师太做个靠垫,可以缓解风湿的痛楚,也好稍稍报答师太的大恩。”
入秋之后,太善一直因为风湿腰痛而苦恼,吃了不少药也无用。一听有这样的好事,心中甚喜,以为之前是冤枉了真静,当下对她好好地宽解一番。真静听得受宠若惊地低下头。
何当归告了乏,说不敢多耽误师太的工夫。
太善见她爬山弄得脏兮兮的,领去见贵客也丢脸。反正真珠回禀说,那边儿已经过去了十几个人伺候,不如隔两日再让何当归过去。于是,太善劝了何当归要善加保养,多多珍重身体,又说前殿事忙,就匆匆离去了。
何当归和真静对望一眼,都没说话,相互搀扶着往东厢走去。
“师父的腰疼之症……”回到屋里,见何当归在床上躺下,真静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何当归打个哈欠,冲她一笑:“是不是越来越佩服我了?”
真静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刚刚自己差点就被师父砸破头,而何当归轻轻巧巧的吐出几句话,不但让盛怒中的师父瞬间没了火气,而且还让师父反过头来给自己赔不是……
细想一想,师父什么时候对别人服过软?那种类似于道歉的话从师父嘴里出来,简直就是奇迹!在水商观,凡是师父想要教训的人,从来没有能幸免的,即使最有办法的大师姐真珠也没有本事阻止师父!
想到这里,真静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盯着何当归,说:“你又会医术,又处事冷静,又有‘一语退敌’的本事,简直就像戏文里的‘女状元’!啊,不对,应该是像那个机变无双的女侠‘寂无双’,西风为我吹拍天,要架云帆恣吾往……”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却听不见何当归搭话,真静就过去推她一下,“喂,你说自己像不像寂无双?”
这一推,才发现何当归的面色潮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再探手一摸她的脸,烫得惊人。
真静顿时慌了神,一定是被山风吹得染上了风寒!
原本她昨天才苏醒过来,今日应该卧床休养才对,都怪自己不止不劝阻她,还兴致勃勃地跟她一起去爬山……不过,今天意外救了一条性命,算得上一大件功德,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她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在屋里焦急地转了两圈,真静皱眉思量道,现在去找太尘师叔要药,她一定又推三阻四的不给。之后,何当归发高烧的事,也会立刻被众人知道。她们那帮人本就巴望着何当归只是一时的回光返照,又死死盯着作超度道场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何当归一病不起,不是如了她们的愿吗?到时她们落井下石,自己哪是那帮黑心鬼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