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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 2)

映山水榭中,清冷的迦南香自白玉傅山炉中袅袅而起。

谢钰长身立在案前,宣纸上的仕女图已渐渐成型,原本的留白也被一一补上。

工笔起落间,勾出黛眉青颦,羽睫浓鸦,羊脂白的小脸上一双杏花眸如秋池潋滟,清妩动人。

谢钰往小姑娘的鬓发间又添了些笔墨,便将砚里的徽墨倒了,换了些磨好的朱砂在里头,兑了清水一圈圈化开。

槅扇开启一线,一道日光随之扫过砚中晕开的红墨,粼粼生金。

一名护卫闪身自外头进来,垂首立在案前:“大人,相府里的线人来了消息。”

谢钰手腕微侧,将工笔半浸在砚台里,看着红墨吃透了雪白的狼毫,语声淡淡:“左相不服?”

“左相起初知道此事,的确十分恼怒。但听闻是您下令将人留下,便吩咐左右不必追究此事。”护卫起初答得很快,但到末尾时倒又有些犹豫起来:“属下有些不解……不是您令属下传话到相府,‘桑家女,三日后纳之’,为何又——”

其实也由不得他奇怪,谢钰素来言出法随,罕有这般朝令夕改的时候。

甚至罕见到,让他怀疑自己前些日子是不是听岔了吩咐,传错了话。

“泠崖。”未待他想透,上首谢钰已冷声开口:“你最近的话有些多了。”

这句话一出,泠崖反倒松了口气,只垂首称了声是,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闪身出去。

槅扇重新被掩上,房内归于寂静。

谢钰执笔,以画没骨花的手法为卷上美人点染朱唇。

吃透了朱砂的笔尖自宣纸上寸寸移过,顺着纸张的纹理烙下殷红,如一朵芍药渐次绽放在纸上。

勾勒完最后一缕,谢钰搁笔。借着长窗外的春光端量了一阵,待墨迹稍干后,便拾起画卷,打开了多宝阁上的机关。

一道暗格随之呈现在眼前。

不过一本古籍宽窄,里头已整整齐齐码放了无数画卷。从侧面的纸脊上来看,似是年代不一。堆叠在最底下的几张,边缘都已有些微微泛黄。

谢钰未曾多看一眼,只信手将新绘好的仕女图搁下。

尚不曾将暗格关闭,身后便传来一道极轻微的叩门声,并不连贯,似是彰显着来人的胆怯。

谢钰眼底并无诧异之色,只是从容抬手,重新启动了机关。

随着‘咔’地一声轻响,暗格复原。槅扇外等着的人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唤了一句——

“大人。”

语声清甜如花上朝露,带着这般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温软。

“进。”

谢钰信口应了一声,方回转过身来,便听见槅扇吱呀一声轻响,小姑娘浅藕色的裙裾被廊下的春风带着,一朵杨花般轻盈盈地越过了门槛。

折枝双手提着只红木食盒,指尖紧紧握住了上头的横栏,这才不至于颤抖着将心中的不安泄出。

进了水榭的门,折枝并不敢胡乱张望,只是先屈身向谢钰行了礼,这才规规矩矩地开口与他道谢:“方才之事多谢大人了。若不是大人,折枝现在都不知身处何地。”

她说罢,顺势抬起眼来。

映山水榭位于府中偏僻处,因临着假山与人工湖故而得名。

夏日里水殿风来满池菡萏暗香颇有意趣,可一旦入了冬,那即便是铺了厚实的波斯毯子,地面上也是丝丝缕缕往外透着寒气,屋里燃再多的炭也无济于事。

因而这座水榭自建成以来一直空置着,几乎荒败。不曾想,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室内已经收拾得纤尘不染,各色家什一应俱全。

而最为抢眼的,还是谢钰身后那小叶紫檀打制的多宝阁,每一个小格里都放了一样古玩珍奇,一眼望去琳琅满目,很是令人流连。

但折枝的视线却没停下,而是顺着紫檀架落到了阁前站着的谢钰身上。

那件被她沾湿了袖缘的官服已经换下。如今的谢钰一身玉白色绣云纹常服,玉冠束发,愈显通身气度沉静,清润温雅。

若是旁人在花朝节上见了,大抵会以为是哪家清贵世家的王侯公子。

但折枝心里清楚他的身份,不敢多看。只安静站在原地,将手中的红木食盒略提高了些好让谢钰看清。

“我带了些府里做的点心来,也不知大人是否吃得惯。”

谢钰闻言半转过身来,却并不伸手接过食盒,只将视线落在她新绾好的发髻上,端详了片刻后,薄唇微抬,掷下令人心颤的字句。

“你的步摇呢?”

折枝心里骤然一紧,但旋即便牵唇掩饰过去:“大人说的是那支红玉簪子吗?方才回屋的时候换下了。”

她仔细地看着谢钰的神情,试探着开口:“若是大人想要,我现在便去拿来。”

眼前的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并不急于作答,反倒是略抬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语声温柔,带着些微的笑意:“簪子与步摇,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的指尖擦过折枝耳垂,是春日里不该有的冰凉触感。

折枝面色一白,知道瞒不过去,索性低下眼,涩声解释:“那支步摇,原本是我想着等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自保用的。”

“只是当时情急,只好胡乱收在袖袋里,并非是想拿来刺伤大人。”

“是么?”谢钰淡笑了一声,听不出信与不信。

“如今我已自身难保,刺伤大人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她缓缓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一座红木高几前半跪下身来,将食盒中的点心一件件取出,轻轻叠放在几面上:“若不是大人搭救,如今折枝不是已入了相府,便是在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

她一壁说着,一壁用滚水烫了碗筷,亲自挑了几块荷花酥放在碗中,双手捧着递了过去,一双杏花眸中满是恳切:“大人有恩于我,我又怎能恩将仇报?”

谢钰漠然垂视她稍顷,终于抬手接过了筷子,挟起一块拇指大小的莲花酥放入口中。

“如今尚未入夏,这莲花酥用的也是莲苞,滋味比之寻常更为清淡悠远。”折枝维持着半跪的姿态,屏息望着他。见谢钰只是浅尝即止,忙又转手换了放在一旁的豌豆黄来,轻声细语道:“这豌豆黄也是时令的吃食,比之莲花酥会更为甜糯一些,且并不粘牙。大人如不嫌弃,也可一尝。”

谢钰却没再动筷,只是斯条慢理地将糕点咽下,这才淡声开口道:“每隔数日的未时初刻,我皆要去宫中上值。闲暇时当日来回,若宫中事忙,少则日,多则月余,乃至长居大内也并非奇事。”

他将视线落在她捧着的豌豆黄上,轻哂道:“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现在不问,恐怕便没有机会了。”

折枝迟疑了一瞬,手中仍旧捧着瓷碗没动,但终究是轻声开了口:“我……我想问问大人,我的生身父母如今在哪里。”

她说着抬起眼来,看着谢钰的面色斟字酌句:“这十数年来的阴差阳错已是无可挽回之事。如今大人拨乱反正重返桑府,折枝不敢奢求大人原谅,只求能够回到父母膝下尽孝。”

“在桑府里的用度,折枝会慢慢做绣活还清的,还请大人宽宥一些时日。”

折枝的语声越来越低,最终几乎连自己都不可听闻,但终究是强撑着说完了。

随着她的语声落下,谢钰面上那一点哂笑也渐渐淡了下去。那双漆眸在光亮处愈显幽深,如冬日里凝了一层薄冰的深潭,愈是走到近处,便愈觉得危险。

令人不知是否下一步便会踏碎表面的宁和,落进深不见底的沉渊里直至末顶。

折枝有些不安地握紧了自己的衣袖。

她清楚谢钰在朝野中的地位,在花厅里也见到了桑府对这位权臣的态度,只要他愿开尊口,桑府定会答应放她离去。

可若是他不愿——

“承欢膝下。”他重复了这四个字,垂下视线看向她。

再开口时,语声未见波澜:“你的生身父母,数年前便已双双离世。”

他说着,俯身离近了些,语声转淡,轻缈的如一缕烟尘,听不出其中悲喜。

“若是改日得空,你到他们坟前供上两柱清香。便算是尽了这十数年来的一份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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