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p>
沈昼叶：“……？”</p>
楼上声音传来喧嚣的声音, 沈昼叶微微一愣, 朝楼梯间上看去。</p>
阳光落满她来回跑了数年的楼梯间, 飞尘泛出金光，沈昼叶总觉得那声音颇为熟悉, 可是她一时分辨不出那是谁在说话——但是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那声音中，有一个人是李磊。</p>
李磊笑起来的声音极其豪放，这楼里其他的老师鲜少有这样笑的, 一听就听出来了。</p>
沈泽：“……”</p>
沈泽不太确定地道：“姐, 我觉得里头有个熟人。”</p>
沈昼叶说：“李磊呗？”</p>
“……李磊吗？”沈泽怀疑地道：“好像是有他的声音……但是我觉得熟悉的不是他, 是另一个。”</p>
沈昼叶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然后轻手轻脚地朝她办公室的方向拐去。</p>
沈泽奇怪地问：“……你怎么跟做贼似的？”</p>
沈昼叶一笑：“可不就是做贼么。”</p>
“……”</p>
“我都快两个月没来办公室了, ”沈昼叶在长而暗的走廊里笑道：“暑假和李磊闹掰了之后，他就不让我来了，还严禁我靠近，也不知道师弟和师妹怎么样了。”</p>
沈泽：“……”</p>
然后她偷偷凑到办公室玻璃上, 看了一眼。</p>
沈昼叶原先呆的办公室很小, 十分逼仄，只一个寝室大小，里面却挤了七八个学生——他们的桌上堆着午休用的抱枕和茶杯，靠窗的桌上堆满了杂物, 温暖的、晚夏的暖阳落在上面，映亮了两个学生电饭煲。</p>
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a4纸，写着“空调开放, 随手关门”。</p>
忙碌而拥挤，几乎所有人都在。</p>
沈昼叶：“……”</p>
她还没有来得及敲门，一个师妹就抬起了头，和沈昼叶四目相对。</p>
“……”</p>
那一瞬间师妹眼睛都瞪大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外的沈小师姐。</p>
个子矮的沈昼叶踮起脚，刚想对她笑笑，小师妹就在屋里兴奋地尖叫一声，指着门上的玻璃，喊道：“沈小师姐回来了——！！”</p>
一石激起千层浪。</p>
窄小办公室中的所有人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抬头看来。沈昼叶不太好意思地望向这群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师弟师妹，腼腆地隔着玻璃伸手打了个招呼。</p>
沈泽笑道：“……你别说，姐，他们一看就挺尊敬你的。”</p>
沈昼叶脸都红了，莞尔道：“那当然……”</p>
她话还没说完，办公室门就咚一声开了。</p>
“沈师姐！”她的师妹激动地道：“你怎么回来了？我们一直都以为你在加州——”</p>
“就是，”另一个女孩应和：“脱离火坑，连专业都换了。”</p>
第三个人笑道：“脱离火坑也太真实了吧？”</p>
他们聚在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p>
一个人高马大的师弟笑道：“沈小师姐欢迎回来，好久不见。”</p>
“好久不见呀，”沈昼叶面色发红，对她一手带出来的学生们说：“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我回国呆一段日子。”</p>
沈泽靠在门边，看着自己姐姐的背影。</p>
阳光镀在她的发间，如翩飞的蝴蝶般金黄美好。</p>
……</p>
沈泽第一次认识她——他和堂姐第一次见面，是十年以前。而他那时候就觉得沈昼叶是个相当特别的人。</p>
她不是一般的聪明。沈泽自认智商并不拖后腿，可是沈昼叶是以彻底碾压他的姿态，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的。这本来应该是自傲的资本，可是她却聪明而沉默，不自夸，只有和她相处过，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么可怕。</p>
年幼的沈泽几乎什么都玩不过她。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沈昼叶那年刚学下象棋，开局让了弟弟五步——五步。</p>
然后将他杀了个片甲不留。</p>
沈泽问她时，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赢的，因为那逻辑的推演就活在她的心里，甚至很难解释出来。</p>
这世上其实是不缺聪明人的，早慧的有，年少成名的也有，但是沈泽年幼时就朦朦胧胧地觉得，沈昼叶姐姐是不一样的。</p>
——沈昼叶解题时，沉浸于公式与数字时，攻克难关时，浑身上下洋溢着美感。他见过。</p>
那是名为虔诚的灵魂，是年幼学者的火焰，是从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爱与坚毅，是向往和梦。</p>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昭示着一件事：沈昼叶为此而生。</p>
——沈泽是真的欣赏并敬佩沈昼叶这个人，只是他家住得远，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见到他姐姐一面，平素交流不多。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他在拼尽全力考上北大后，大学入学时又见到这个姐姐，却觉得对方苍白而委顿，不复少时的灵气。</p>
像是原来她身上闪的光和棱角被磨光了，如今疲惫得像一张又皱又湿的旧报纸。</p>
人本质是惜才的，沈泽曾觉得惋惜，还觉得有点儿难过。</p>
沈泽听说姐姐的研究生生活并不太顺利。</p>
他们姐弟俩有时会聚在一起吃饭，在畅春园的湖光春色中聊点小天儿，沈泽聊聊自己远在国外的、感觉翅膀挺硬的女朋友，沈昼叶则笑着和他讲点学校里的小八卦，自己又是如何被导师欺负了。</p>
——像是沉默寡言者的命运，又像是天真赤子的归宿。</p>
沈昼叶这种人善良寡言，生来敏感脆弱，以最赤诚的善意待人，以最热烈的姿态爱物。</p>
她是天生的诗人与科学家，是最好的老师和学生，却不会保护自己。</p>
犹如裸露在石头上的新鲜青苔，脚后跟一碾，便会松软地碎裂。</p>
沈泽那时笑着调侃，姐，你得找个脾气大的、遇事儿忍不了的，保护你。</p>
沈昼叶抱着小肉夹馍，笑得眼睛都弯了：这也不是说找就能找的呀，你必须得很喜欢一个人才能牵起对方的手。</p>
沈泽想了想，想起个女孩儿，嗤地笑了起来，在燕园春色中点了点头。</p>
沈昼叶啃了两口肉夹馍，又呆呆地问：不过为什么得找个脾气大的啊？</p>
这个前高中时期不学无术的校园扛把子，现一中学弟学妹的高考榜样——沈泽同学，三口两口解决了自己买的饭团，坐在燕南食堂门口隆起的水井盖上，对着自己脸上写着‘懵’的姐姐，和善可亲地说：</p>
——因为李磊，是真他妈的欠。</p>
……</p>
——不能揍李磊，至少他不能揍。</p>
沈泽很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外院学生的身份，而且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逐渐懂得了人不能意气用事的道理。</p>
高中校园的事儿局限在市里，能拿拳头和名声说话，可以叫上兄弟去堵人。</p>
可是大学校园复杂得多，到了研究生阶段更是。</p>
在一段糟糕的导师学生关系中，暴力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更不用说沈泽只是个外院的本科生，他上去出了这一趟气，他姐姐要付出十倍甚至数十倍的代价去偿还。</p>
沈泽那时恨自己不够有本事，无法碾压那个拥有对沈昼叶有着压倒性支配能力的‘李磊’，无法对他饱以重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姐姐，被搓躏至灰败的田地。</p>
……何况那也不是他的战役。</p>
可是，如今。</p>
沈泽靠在门框上，看着沈昼叶绒绒的后脑勺儿。她坐在师弟师妹堆里，浑身都泛着光，十分慈祥地伸手摸了摸比她个子高得多的师妹的头顶。</p>
她的师弟师妹都是真的，非常喜欢这个沈小师姐。</p>
这不奇怪，沈泽想，沈昼叶在面对后辈时特别护犊子，不知帮这群小新丁顶过多少次锅，教学生又特别的尽心尽力，谁会不喜欢这样的前辈呢？这已经超出了前辈，称得上‘导师’了。</p>
他们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工作，围着沈小师姐，告诉小师姐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们所有人的工作进展、他们的数据处理遇到的难题，更提及这段时间的不如意——每个人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神态，像是在自发地、对老师做汇报似的。</p>
尽管这个实验室里，本来属于沈昼叶的桌子，已经被撤得一干二净了。</p>
“……他把我骂了一顿，”一个师弟红着眼眶说：“说我连写个论文都搞不定时态，趁早别读研究生了，滚回家种地……”</p>
沈昼叶安慰他：“你数据我跟你一起做出来的呀，很漂亮的个样。栾丰你把初稿发给我看看，我这几天没什么事，回美国前给你改利索掉。”</p>
那师弟应是被生生骂哭了，艰难地点了点头。</p>
一个师妹压低了声音：“……李磊就跟有狂躁症似的……”</p>
“……是……”</p>
沈泽靠在门框上，散漫地朝漆黑的走廊上看，帮着这群在背后喷小老板的苦博苦硕望风，以免他们被diss的对象抓个正着。</p>
“师姐，”一个女孩笑着道：“你带来的这个男生是谁呀？这么帅——你是师姐男朋友吗？”</p>
沈泽个儿高腿长，不羁而帅气，眉毛浓，是个天生的衣服架子。</p>
沈昼叶看了沈泽一眼，笑道：“这可不是。这是我——学弟，光华大二的。”</p>
沈泽一笑，配合唤道：“学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