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p>
沈昼叶和陈啸之一起离开布莱森教授的办公室时, 夕阳已然斜沉, 金红如火的光铺满了世间。</p>
临出门时, 沈昼叶看到教授在进门处的照片墙，那上面贴着无数他的照片, 出去旅行的，站在蓝天下揽着自己的妻子的——而那些照片中却有一张泛黄的，两个青年揽着彼此的肩膀的影像, 一下子跳进了沈昼叶的眼帘。</p>
沈昼叶：“……”</p>
加州的夕阳映着满墙的照片, 其中的一个是彼时头发浓密的布莱森教授, 另一个人则是黑发黑眼的亚洲面孔，穿着件理工男特有的格子衬衫，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 头发修得整齐又青春，冲着镜头笑得澎湃而自信。</p>
真的挺奇妙的，沈昼叶恍惚地想。</p>
一个人分明已经去世了十年，可是这世间仍然残留着他的痕迹。</p>
比沈昼叶年轻的父亲, 目光如炬火一般, 却又像是须臾而亘古的星光。</p>
——而沈昼叶已经躲避了那目光许多年。</p>
沈昼叶停顿了一会儿，心里泛起钝钝的酸涩。她最终没有问布莱森教授这个人是谁，问你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p>
她只是跟着陈啸之走了出去。</p>
残阳如血，世间吹着如潮汐的风, 草木在风中唰然低垂。</p>
天已经没那么热了，但是柏油马路仍有一层几不可查的余温。陈啸之手里握着车钥匙，滴滴两声车门打开, 他示意沈昼叶上车——接着沈昼叶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p>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陈啸之没话找话地道。</p>
沈昼叶小心地抱住了自己的包，说：“……还行吧。”</p>
对话终结。</p>
沈昼叶一整天下午都没怎么说话，陈啸之想起这件事就心烦意乱，甚至觉出一股‘她是在故意减少存在感’的意思来。</p>
——可是为什么？</p>
车的引擎嗡鸣起来。</p>
陈啸之烦闷地摇下车窗，接着他一脚踩下油门，车蹿了出去。</p>
大风灌进车厢中，沈昼叶坐在他的身边，副驾驶的安全带勒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被沉默灌进了她的喉咙。</p>
生气了？陈啸之十分在意地想，可是不像啊……而且有什么理由呢？</p>
陈啸之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任何触她霉头的事情。</p>
陈啸之：“……”</p>
——应该是累了吧。陈教授自然而然地想。</p>
陈啸之搜肠刮肚，最终憋出一句：“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再走？”</p>
沈昼叶想了想，认真地道：“不用了，太热了，我不太想吃东西……不过你想吃的话我可以一起。”</p>
陈啸之面无表情道：“那算了，饿的话后面有吃的。”</p>
“……唔。”沈昼叶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p>
陈啸之没有原路返回。</p>
去的时候陈啸之赶时间，他约了布莱森教授两点半的时间，而且他没有迟到的习惯——是沿着圣马提奥大桥过去的；可是回去的时候，陈啸之有的是一整晚上的时间。</p>
旧金山城隔海而立，在夕阳中巍峨而壮阔，银灰车辆驶入大桥。</p>
——他在读书时，来过无数次。</p>
陈啸之高中就是在旧金山读的，因此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p>
这里的纸醉金迷，海风与大厦，他的三年孤独的、漂泊的高中岁月。陈啸之有过许多朋友，有些几乎已经不再联系，有些却还能叫出来见见面。十六七岁的陈啸之将自己投身于学校里那些少年们的派对里，去交际，混迹于酒吧甚至街头之间。</p>
陈啸之那时几乎是学校里最受欢迎的人。</p>
这个遥远的异国人一副好皮相，成绩名列前茅，又格外的玩得开和纸醉金迷。他的公寓里没有父母，孤身居住，因此也不需要门禁——而且他还格外的有钱。</p>
十六七岁的陈啸之摸过许多女孩的腰，也有过许多女孩爱他。</p>
陈啸之就是那时沾上了烟瘾，公寓里也总是有酒，几乎每次派对都以酩酊大醉收场。他酒品还不错，喝醉了酒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可是陈啸之在他的毕业舞会上醉过了头，也是唯一一次。</p>
……他不是个忘事的人，因此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p>
陈啸之与沈昼叶不同，沈昼叶是脑子好用的迷糊鬼，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分分钟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陈啸之连五岁的事情都记得。</p>
在他们分手后，陈啸之对陆之鸣说过，他觉得沈昼叶是上天的宠儿，她什么都不记得，最后背负着一切苦痛的都是另一个人。</p>
陈啸之就是那个背负者，清醒得可怕。</p>
——这种清醒像是神给聪明人的诅咒。也是他坏脾气的根源。</p>
他的车穿过旧金山的使命区，陈啸之侧过头去看，沈昼叶托着腮，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高楼与车。</p>
……陈啸之想起那天灯红酒绿，女孩子们都穿着她们最漂亮的一套裙子，黄金和钻石在她们脖颈上闪烁，学校甚至还请来了乐队，可是酒精模糊了一切。</p>
十七岁的陈啸之不知道阿十在哪里，发了疯一般四处找她。</p>
他找的是那个在最寒冷的冬夜，蜷缩到他怀里的少女，在他手腕上套了自己的发绳的姑娘。踩着小凉拖跑到他家门口一声声叫他之之的小女孩。那个在新年的钟声里，仰起头时眼睛里闪烁着繁星的沈昼叶。他的阿十。</p>
——陈啸之最终弄丢了的，四月里绽放的小花。</p>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无声地红了眼睛。</p>
海风吹过加州的一号公路，海浪拍上峭壁沙滩，碎成千万云雾。夜幕降临，如火又如玫瑰的阳光沉入太平洋。</p>
沈昼叶头发被大风吹得凌乱，在呼呼的风声中忽然道：“……这不是我们来的那条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