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p>
“——你怎么了？”</p>
来自早饭桌上的, 石破天惊的一问。</p>
大雨如瓢泼一般洋洋洒洒, 宿舍小楼的餐厅里空无一人, 苏格兰人仍在楼上呼呼大睡。</p>
清晨六点，沈昼叶抬起头, 怔怔望向对面的张臻。</p>
张臻颇为关心地问：“沈昼叶，你眼睛怎么这么肿，昨天晚上怎么了？”</p>
沈昼叶沉默了一会儿, 轻声说：“没怎么。”</p>
张臻似乎在拼命揣测沈昼叶为什么会肿着眼睛——过了一会儿, 张臻终于猜测地问：“你是不是太想吃红烧肉, 馋哭了？”</p>
沈昼叶：“……”</p>
“想吃红烧肉，想家嘛，”张臻笑着道：“谁不会有呢？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想家想得在宿舍里嗷嗷哭, 我一哭我本科室友也跟着哭，最后我们宿舍四个人四重奏，抱在一起想家……”</p>
沈昼叶抽了一下鼻子，小声说：“我记得那一次。迷们宿舍哭声震天, 我当时去接水, 路过你们宿舍门口，差点把我给吓得做噩梦。”</p>
张臻：“……”</p>
沈昼叶诚实地道：“我那时候以为你们宿舍有人上吊了。”</p>
张臻：“…………”</p>
“后来我们宿舍的说，那是你们寝室在集体想家。”沈昼叶补充道：“场面非常恐怖，我们哪里敢说话哦……”</p>
张臻说：“我请求你忘了那一次。”</p>
沈昼叶小声说：“我也在尝试。”</p>
过了一会儿, 张臻又问：“所以你眼眶这么红，不是因为想家吗？”</p>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微一思索，温和地笑道：</p>
“……不。至少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概念。”</p>
人在五岁的时候, 开心就是开心，快乐就是快乐自身。</p>
孩子哭的时候就是悲伤，笑的时候就是快乐，摔门的时候只是愤怒，发抖则是单纯的害怕，泪水从不被赋予更多意义。皮克斯工作室曾做过一部非常子供向的动画片，《头脑特工队》，风格非常简陋，可内核却不然——它讲了孩子脑海中的五种情绪，和一个小女孩的离家出走。</p>
十五岁的少女的泪水可以是快乐的，却也可能是绝望的，她的笑容背后可能是勉强，发抖则可能来自于一场她无法表达出来的悲伤。少女会说不出话，会开始尝试封闭自己，将那些逐渐复杂与沉重的情绪锁在心底腐烂。</p>
岁月终会塞给泪水、笑容、摔门与发抖，更多意义和重量。</p>
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切情绪都与人生千丝万缕地联系着，一场开怀的大笑后可能是一场失败的实验，也可能是上级的指责与痛骂。</p>
成人的泪水里，会有自责和痛苦，会充盈着对现况的无奈与投降。</p>
长大的她彻夜的哭泣与悲伤无关。</p>
沈昼叶在睡梦里哭泣，是因为胸口被穿了一个孔，而投降的白旗在她头顶飞扬了多年。</p>
……</p>
“——这就是你给我的结果？”</p>
二十五岁的陈教授抬起眼看着她，眼神毫无温度。</p>
沈昼叶站在他的办公室里，连个凳子都没带，她来这里的路上冒着雨奔跑，此时裙子下摆湿漉漉地黏在她细白的腿上。</p>
沈昼叶闭了一下眼睛，尽量坚强地道：“……是的。”</p>
陈啸之嘲弄地一戳电脑屏幕，问：“——我给了你三天，让你推这一组数据，这就是你推出来的结果？”</p>
沈昼叶将拳捏得死紧，试图将手心湿漉漉的汗水藏起来。</p>
“我尽力了。”沈昼叶发着抖，眼神躲开他，嗫嚅着道：</p>
“……我真的尽我所能了。对不起。”</p>
沈昼叶的确尽她所能了。</p>
陈啸之先前从微信给过她一组刚分类好的观测数据，让她在周末前将数据整理好，将公式推一下，来办公室讨论。沈昼叶已经许久没碰过这些东西，她先前做的凝聚态的数字比这些简单易懂得多。</p>
只是这些专业知识她暌违多年，手生，而且在这前提上，又还加上了她的创伤应激。</p>
沈昼叶熬夜处理，可是她处理时浑身都在按捺着逃跑的冲动。一部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另一部分她极力抗拒着熟悉的一切——那些证明她的努力不值一提的，然而在她将东西发给陈啸之的时候，自己都想钻进地缝。</p>
陈教授嗤地一声笑了，嘲弄地说：“抬头。”</p>
沈昼叶仓惶地抬起头来。</p>
她看着自己曾经爱到允许他翻进窗台的男孩，看着自己过去的初恋和如今的导师，脑子里几乎是一团浆糊。</p>
那男孩已经长大成人。</p>
他说：“——沈昼叶，先说好，我这不是在伺机报复你。我这人脾气挺坏的，但我不会在正事上给你穿小鞋。这些事上我从来都是有一说一。”</p>
沈昼叶忍着颤意，嗯了一声。</p>
“但是你这个质量，”陈啸之嘲道：“我不能接受，我连一点都不会用。”</p>
沈昼叶颤抖着、轻轻地点了点头。</p>
然后陈啸之深吸了一口气，烦躁道：“——出去。”</p>
“又被骂了。”沈昼叶叹了口气，手指交缠在一起，望向张臻：“不出所料。”</p>
张臻道：“你导师脾气也太坏了，你一个原来做材料的，二区刊过一区也刊过，咱们这一届博士数大佬程度你至少排前三，然后你进组才两个星期就被他骂得开花？他挑剔死算了，是没见过坏学生吗？”</p>
沈昼叶叹了口气，在pencil上轻点两下，切换了红笔，在pad上修正自己计算失误，一边修正一边说：“材料和天文，虽然都需要物理基础，但材料应用性很强，和天文是完全两个学科。”</p>
张臻惊恐道：“那他收你做什么？”</p>
“……，”沈昼叶叹了口气，在屏幕上调出橡皮工具，直接将一整个出错的公式及运算擦了，痛苦地说：“我不知道。”</p>
张臻叹道：“你是真的倒霉……被小导师抢成果，博士了出国还要换专业。”</p>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张臻去饮水机冲了两杯速溶，以搅拌棒搅了搅。</p>
沈昼叶擦掉第二页纸上所有的运算过程，忽而小声道：“……听说是我大导师，周院士希望我转的。”</p>
张臻往纸杯里倒了点：“哈？那个老头不是都不来学校了吗……前些日子听说他身体很不好，都跑到海南301去疗养了。他还管你？”</p>
沈昼叶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不知道。”</p>
——沈昼叶跟着周鸿钧院士，已经四五年了。</p>
沈小师姐本科时跟着慈怀昌教授做了四年课题，慈怀昌教授一直相当喜欢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沈昼叶会成为他的研究生。</p>
可是大四那年，沈昼叶临近毕业时，以关门弟子的身份，参加了慈怀昌教授的葬礼。</p>
她那时候哭得非常厉害，慈教授对她亦师亦父，可仅悲伤无用。慈教授去世后，沈昼叶失去的不只是亦师亦父的先生，还失去去了她保研时申请的导师。</p>
慈教授与系里的联系并不紧密，沈昼叶都不知道该去找谁接手自己，愿意收她的导师非常、非常的少——毕竟不是每个有资源的导师都想收一个跟着另一个老教授多年的、研究方向几乎已经定下来的研究生，占一个他们的招生名额的。</p>
——那时候，带走她的就是周鸿钧院士。</p>
周鸿钧院士收了自己挚友的关门弟子。</p>
四五年的时间中，沈昼叶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种院士级别的人物往往身兼数职，是绝没时间带学生的。先前有一个院士在上小班课时亲切地问自己的学生，‘你的导师是谁’，从中可窥一斑。而周院士的身体条件又欠佳，沈昼叶甚至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一次。</p>
沈昼叶有时甚至觉得周院士都不记得自己长啥样了。</p>
可周院士让她出国时，居然还专门叮嘱过，让沈昼叶换一个研究方向。</p>
“……我不知道。”沈昼叶摇了摇头道：“可能是他觉得我在凝聚态那边做的不好吧。”</p>
张臻一摇头：“……啧，你这人生，怎么这么苦。”</p>
然后她将搅拌好的咖啡和糖包放在了沈昼叶的桌上，云下茫茫落雨，咖啡袅袅地冒出白烟。</p>
“……不过，你这边的导师其实对你还可以。就那个陈教授。”张臻中肯地评价道：“咱俩刚来两个星期，饮水机打印机什么的全都就位了，今天我一来一看居然还新装了冰箱……”</p>
二十五岁沈昼叶安静片刻，酸涩地道：“……是吗。他确实很细心的。”</p>
“只是脾气坏，”张臻说：“但是不是个坏人吧。”</p>
沈昼叶点了点头。</p>
然后张臻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他是哪国人？”</p>
沈昼叶：“…………”</p>
她问哪国人？我没听错吧？</p>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身后的墙——陈啸之的办公室的方向，他现在应该正铁着脸，将自己交给‘学生’的数据自己重新做一遍。</p>
——两个星期了。张臻和她搬到这里，和陈啸之呆在邻近的办公室，已经两个星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