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p>
——陈啸之最后也没骂她是个中二病。</p>
沈昼叶其实没搞明白陈啸之为什么会放过这个羞辱自己的机会, 因为她确确实实在这环节挨过不少骂, 而陈啸之属于其中脾气最坏的那个人。大概是自己送上门让他骂, 他就不愿意骂了的缘故?——沈昼叶是这样推测的。</p>
但是,这一路上, 陈啸之的确没有流露出任何烦躁的模样。</p>
而且他看上去,甚至还有点照顾沈昼叶的意思。</p>
夜里七点钟。</p>
暮色深沉,城市光点如同星空。鹅黄出租车穿过高架桥, 桥底福娃雕塑被照灯映亮, 车厢里灯光交错。</p>
“……上次我还听魏莱讲, 马上就要秋季运动会了……”</p>
沈昼叶想了想,又笑得甜甜地问他:“班长你知道这事儿吗?”</p>
她说话时咬字不甚清晰,儿化音模模糊糊, 却有种别样的青涩。</p>
陈姓班长已经懒得计较这称呼了——他微一点头,靠在后座上,散漫道:“是。下下个周。”</p>
“果然!我还想报个项目呢,”沈昼叶笑眯眯地抱着自己的书包:“想跑接力来着!潘老师怎么也不在班会上提运动会呀?”</p>
陈啸之打量了一下沈昼叶那小身板儿, 道:“马上中考了。到时候就是随便找几个人去跑而已——你想跑的话我把你加上?”</p>
沈昼叶点了点头, 特别顺手地拍他一马屁:“班长你真厉害!”</p>
陈啸之:“…………”</p>
陈啸之几乎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叫了行吗,然而下一秒钟那出租车就靠着路边一停,熟悉的景色与入口,楼下还开着家7-11, 门上凝结着雾气。</p>
——沈昼叶到家了。</p>
司机懒洋洋地开口道:“好了,滨杨花园到了。是谁下车?”</p>
沈昼叶喊道:“是我!”</p>
十五岁的沈昼叶眉眼笑成一轮温柔的月亮,对他说:“……班长你让让, 我下车。”</p>
陈啸之突然道:“——你叫我什么?”</p>
黑暗中,沈昼叶一愣。</p>
“你叫我什么?”那少年不爽地说:“我没名字吗?”</p>
沈昼叶呆呆地问:“……你、你不喜欢我叫你班长吗?”</p>
陈啸之反问:“我叫你转学生你乐意不?”</p>
“……”沈昼叶静了下,想起陈啸之原先的狗态度,诚实地说:“……不乐意。”</p>
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陈啸之慢条斯理地道:“所以我也不喜欢被叫班长。”</p>
沈昼叶懵了一下:“……那我叫你的名字吗?”</p>
“……行,”十五岁的陈啸之听见自己几乎是勉强、甚至是欠揍地,对阿十说:</p>
“反正别叫班长了,叫名字也行。”</p>
于是阿十就笑了起来,温暖地叫了他的名字,然后下了车,与他道别。</p>
那一刹那风吹过她的校服,显出少女姣好的轮廓与纤长的腰肢,辫子被吹了起来,犹如风中张扬腾飞的长嘴山雀。</p>
“再见呀,”长大成人的阿十笑得像太阳一般,又说:</p>
“——陈啸之。”</p>
……</p>
伪装太辛苦了。陈啸之对她挥手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p>
——他紧张到手心都是汗。</p>
——不是每个人都能与童年的玩伴重逢。</p>
大多数人说再见的那一瞬间,就应该是诀别了。从幼儿园转学离开的同学,哪怕只是搬家去了另一个行政区,在他们离开教室的那一瞬间,那教室里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不能再遇到这个同学。</p>
陈啸之将头搁在车窗玻璃上。</p>
黑夜里,整个城市在他额角外流淌而过——霓虹与三里屯,正在动工的大悦城,秋夜莎莎作响的梧桐,奥运会方才结束的城。</p>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下他,忽而道:“小伙子,刚刚那小姑娘是你女朋友?”</p>
陈啸之摇摇头,沙哑地说:“……不是。”</p>
出租车司机嗤地一笑:“都这样儿了还不是呢?”</p>
“——你又不顺路,还把人一路送回去,”那司机忍俊不禁地道:“完事儿还让我在人家楼下停着车,你得看她进楼,谈恋爱的都未必有这心思……”</p>
陈啸之睁开疲惫的双眼,问:“师傅,您见谁家女朋友会叫男朋友‘班长’的?”</p>
司机闻言,哈哈大笑。</p>
“……你说得对,”司机笑得不住摇头:“是我想错了,叫班长是真的不行。”</p>
但是那司机又笑着:“——但是,小伙子,你喜欢她。”</p>
陈啸之顿了下,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说话。</p>
一片黑暗中,那中年司机忍俊不禁道:“那小姑娘确实招人疼,笑起来也甜,大家喜欢她是很正常的事儿。但小伙子你看她的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宝贝似的……”</p>
陈啸之:“……”</p>
他没有反驳。</p>
陈啸之外套下露出一截红白的校服,他靠在窗户上,将被挠破了皮的手背,无意识而又柔情地抵在自己的唇角。</p>
车忽地一停,红灯拦住了去向,万千车整齐地停在世间。</p>
司机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说:“——你这就是最好的年纪。”</p>
“喜欢就去追,不要磨叽,”司机懒洋洋笑道:“小伙子,一个能对你说出那种话的姑娘,不是哪里都有的。“</p>
陈啸之哑着嗓子,艰涩地说:“……我……我当她是……”</p>
……我当她是朋友。</p>
——我和她拉过勾。他想说。</p>
初夏深夜,漫天温柔绽放的星云,小昼叶肉嘟嘟的指头。他们勾着手,稚嫩的面颊蹭着屋顶的草。她手上黏糊糊的糖浆。</p>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那是我的承诺,是我的血誓。</p>
司机眉毛一挑,饶有趣味地问:“你想说,你当她是朋友?”</p>
那一刹那,几乎像是杰克的豌豆一般,陈啸之感到一株参天的凤凰花,自他的心中破土而出。</p>
——杰克将自己辛苦易来的魔豆种在窗外,以为它会从此烂掉或在世上消失,可那颗豌豆隔天便长成了参天凌霄的豌豆藤,粗壮而宏伟,直冲云霄,抵达另一个世界。</p>
“……小伙子,朋友和喜欢不冲突。”</p>
那司机将车开进茶马南街时,带着笑意劝他:</p>
“横竖都是要做对方身边的人,一心为对方好……这世上爱上朋友的人有多少你知道么?”</p>
陈啸之无意识地碰触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四道血爪印,他的手指抚摸着那处皮肤,任由灯光交错地落在世间。</p>
接着,那健谈的出租车司机转过身,笑道:</p>
“——小伙子,到家了。”</p>
……</p>
cpho预赛的前天晚上,沈昼叶辗转反侧,怎么都没睡着觉。</p>
小转学生满脑子都是如果预赛被刷下来可怎么办,刷下来就得在学校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背陈涉世家和翻译,什么苟富贵无相忘,大楚兴陈胜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p>
‘鸿鹄’是什么意思来着,好像是什么志向伟大的鸟?天鹅?</p>
……靠我连这个都不记得,沈昼叶如遭雷劈地想,最后会不会连高中都没得上啊?</p>
在床上躺尸的沈昼叶:“……”</p>
她被最后一个念头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顶着一头乱毛砰地坐了起来。</p>
事已至此,睡是不可能睡得着了。</p>
夜风萧索,京城入冬,风已经颇为寒凉。</p>
沈昼叶趿上小拖鞋,披上了自己的绒绒外套。她簌簌地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出来时发现妈妈没有关客厅的窗户,便钻去阳台,将开着的那条缝关上了。</p>
客厅黑夜静谧,藤萝委顿于夜中,沈昼叶愣了下神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