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p>
陈啸之上次见梁乐——也是这近十年与他唯一的一次见面, 大约是三年前。</p>
那时陈啸之已经快拿到自己的博士学位了, 而一年一度的apapc——亚太先进物理讨论会议正好在夏威夷檀香山召开, 陈啸之恰好又想去夏威夷度假，就买了张机票, 去参会了。</p>
王子酒店大堂里搭着apapc的与会注册台，夏威夷的阳光落在大理石地板上。</p>
——陈啸之就是在那里看到梁乐的。</p>
三年前的梁乐敞怀穿着件格子衬衫，染了个奶奶灰的头, 和一群他的课题组同学一起, 在注册会议。陈啸之经过时, 听见那群青年的谈话里提及机械关节与ai。</p>
陈啸之在注册台前，将护照和学生id卡拿出来，又掏了钱要注册——梁乐就这样站在了他身边。</p>
二十二岁的陈啸之一瞬之间想和他搭话。</p>
他冲动性地想与这个性格一向古怪的、也和他合不大来的, 曾经的朋友寒暄。想晚上约他去喝酒，然后问梁乐，你还和那女孩有联系吗——如果有的话，她过得怎么样？</p>
……我已经七年没有她的消息了。</p>
我从来没有打听过她, 可她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旁。她存在在在深夜的实验室, 在我拧上阀门的机器上，存在在我的枕头和冬天里，那十五岁的幻影和气息萦绕不去，长成少女的阿十无处不在——可唯独不在我的梦中。</p>
正是那一瞬间, 梁乐抬头，看到陈啸之。</p>
夏威夷，檀香山, 二零一五年春。梁乐认出了他。</p>
那一瞬间被拉的很长，陈啸之脑子里百转千回，正准备开口。</p>
但是下一秒，梁乐背着包，冷漠地转身走了。</p>
……</p>
时间飞速回转。</p>
2018年晚夏，静谧浸润了台灯外的黑暗。</p>
——陈啸之意识到，过去的十年里，梁乐从未和沈昼叶断了联系。</p>
……</p>
沈昼叶将一盆多肉抱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彻底乌鸡鲅鱼了。</p>
她第一反应是，梁乐这程序员大约真的是发达了。联邦快递从马萨诸塞州到加利福尼亚，光快递费就要四十多美元，梁乐硬是给她寄了盆多肉过来，还贴了张纸条，让她拿去防辐射，别猝死在岗位上。</p>
寄盆多肉花三百多软妹币，程序员是真的能赚。沈昼叶觉得自己太卑微了——反正这钱她是出不起，她那群同学也出不起。</p>
毕竟沈昼叶每个月的补助加上国家发的部分也不超过四千人民币，在这儿……也不知道陈啸之每个月能给她发多少工资，但是无论发多发少，这三百块——这可是三百块啊！</p>
沈昼叶感慨了一下如今已经十分财大气粗的梁乐，又默默撕开了包草莓干。</p>
她今晚有点累，没打算看文献，于是只是在办公室里呆着，看书。</p>
那袋‘办公室福利’零食摆在她自己的桌子上——隔壁那位教授给她这袋零食时特别的不耐烦，以至于沈昼叶一度认为，这些零食搞不好是他买了放在家里没吃的，可能已经放了好几个月。</p>
没想到一打开袋子，里头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不久、还凝结着水汽的酸奶和各种奶制品，说是拿去哄五岁小孩的都有人信。</p>
但是沈昼叶从小就是小孩口味。</p>
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黑夜之中大风呼地刮了起来。</p>
张臻在天黑前走了，天黑之后沈昼叶就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在耳朵里塞了耳机，趴在桌子上，开始找动画片看。</p>
……</p>
——二十五岁，其实已经不是个看动画片的年纪了。</p>
迪士尼，甚至梦工厂皮克斯，说动画片是所有人的。</p>
……但是其实，他们几乎每一部片子的主角，都是孩子。</p>
寻梦环游记的米格与妈妈coco，勇敢传说的公主梅丽达，big hero的hiroshi……玩具总动员的主角则是孩子们的玩具，伍迪和巴斯光年。位于游戏厅的无敌破坏王。</p>
他们总是说动画片是成人的梦，但是连他们自己的角色取向，都是倾向于孩子的。</p>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往下翻网页时，突然看见了《机器人总动员》的小海报。</p>
视频网站在黑夜中荧荧地亮着，机器人总动员的海报上只有五个英文字母，还有一个孤独的机器人瓦力，与身后浩渺的宇宙与飞船。</p>
《wall-e》，机器人总动员，上映于2008年的夏天。是她与妈妈，和爸爸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p>
沈昼叶至今记得，那年六月盛夏，年轻得多的妈妈出门前涂着口红，踩着高跟鞋，对着镜子取笑他们父女，说：只要电影里有螺丝钉、宇宙和飞船，他们就一定得去电影院把这部电影看了不行。</p>
那部电影中，浩渺宇宙中，星云温柔绽放，拿着灭火器飞行的垃圾处理机器人瓦力与流线般浪漫的机器人伊娃在太空中飞翔，又双手交握。</p>
电影结束，灯亮起的瞬间，妈妈是红了眼眶的。</p>
那天沈爸爸用同一个姿势牵着她妈妈的手，一家三口漫步在华盛顿的街头。沈昼叶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天空蔚蓝，风温柔地吹过她的裙摆。</p>
……后来。</p>
后来。</p>
那一年，她和年少的陈啸之一起看这个电影的夜晚。</p>
那天酒店外刮着寒风，夜里暖气片不太热，沈昼叶又畏寒，陈啸之的被窝倒是非常暖和。夜色之中，少年的笔电散发出柔软又迷幻的光芒。</p>
少年和他的那些美好的过往，瓦力与伊娃。</p>
可是都已经是过去了。</p>
夜黑得犹如花朵裸露在了宇宙里，盛夏晚风柔情地吹过人间。</p>
十年，再温柔的过往也化为了岁月的灰烬。</p>
沈昼叶今天刚被那个十年前和她一起看电影的人摁着头一顿怼，他好像连上课的时候看到沈昼叶的脸都觉得烦躁。</p>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手指悬在确定按键上，犹豫着要不要按下去——</p>
——可下一秒，她办公室门就被笃笃地敲了两下。</p>
门外，陈啸之冷冷地问：“都几点了你还不走？”</p>
“还没走，那你走吗？”沈昼叶说完，想了下，谨慎地补了个称号：“——老师？”</p>
陈啸之：“……”</p>
明明隔着个门板，沈昼叶还是明显地感到气氛一僵。</p>
接着，陈啸之的声音烦躁地响了起来：“沈昼叶你是和我比赛谁走得晚来了？”</p>
沈昼叶：“…………”</p>
被戳穿了。沈昼叶十分直白地小声问道：“……可你不是不喜欢学生走得比老师早吗？”</p>
陈啸之的声音传来：“从来没这么说过，我不强制出勤。但是你那天走得太早，很不像话。”</p>
然后过了会儿，他又冷淡道：“有事直接走就是。按自己的作息来。”</p>
“……”沈昼叶礼貌地说：“谢谢老师！”</p>
大概是传达到了位的缘故，陈啸之那边不再说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