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红衫子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将手中竹箸在碗沿连敲了三下,脆生生的,清脆悦耳。众人一愣神,总算有了片刻安静,她这才嫣然一笑:“大家都安分些,别惹事,惹出人命来可不太好。”
众人愕然,听她这口气,倒像惹事是他们,她成了来劝解的了。
“佟盛年?”她偏头去瞅紫袍客商,“是你没错吧?”
“知晓我是谁还不赶紧松手!”佟盛年人虽被制,怒气却是不小,“我告诉你,烈爝军的祁家兄妹可都是我亲戚,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你敢动我,小心把你们大卸八块!”
“吓死我了。”绛红衫子仍是笑吟吟的,“不过你那些事儿,你家亲戚知不知晓?”
“什么事儿?”佟盛年不解。
绛红衫子轻轻巧巧道:“上个月东南草甸子,拿一小块没用完的蜡烛头,换走一匹两岁公马,是你吧?南面的水泡子,用一只白瓷茶碗换走了六头羊,也是你吧?”
佟盛年一怔,试着抬首看她,却被阿勒的弯刀牢牢压在桌面上:“你们是丹狄部落的人?这是他们自己也肯换的,怎么能怪我!”
“这话说的,你家亲戚听着不得着急上火啊!”绛红衫子随手将竹箸往他脸上一抛,吓得佟盛年立时闭上眼睛。只听得她声音戏谑:“嘴还挺硬,他们自己肯,你就敢换?按规矩,在关外一只羊可以换七块砖茶,好!我就算你一路辛苦,心又贪,想再多赚些,在草甸子用一只羊换三块砖茶,你也该知足了吧!这只羊赶回归鹿城,能卖到二两银子往上呢。“
闻言,佟盛年气势稍弱:“我们一直是按朝廷的规矩办事的。“
绛红衫子偏头瞥他,诧异道:”是吗?前年你和白狄部落签布匹生意,连续供给白狄六年棉布匹,协议里头写的是加息赊销,年限越长利息越重。你真是鬼精鬼精的,东西还没卖呢,都开始生利息了!这也是朝廷的规矩?”
佟盛年暗暗心惊,此人怎得连此事都知晓!
“你到底是谁?!”
绛红衫子又是一笑:“方才还说咱们是亲戚,怎么现下又不认得我了?”
“你……”
“在下,”绛红衫子盯住他,似笑非笑,“祁楚枫。”
此言一出,莫说佟盛年,其余众人皆惊。祁楚枫这个名字在北境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幼便与兄长祁长松跟随其父祁连征战,从大大小小不下数十场战役历练过来,自祁连过世后,她与兄长分别执掌烈爝军左右两路,牢牢镇守衡朝北境,深得圣上赏识。
“她怎么会是祁楚枫?不是说祁楚枫虎背熊腰,力可劈山,比寻常男人还男人吗?”
”都说祁楚枫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罗刹,怎么可能是这幅模样?“
“……八成是她在诓我们!”
有人在窃窃私语。众人面前这位绛红衫子,年纪莫约二十出头,身量纤细,眉目隽秀,除了闪瞬间眼底透出的锐气,怎么看也不像一位叱咤北境的女将军。
祁楚枫倒也不恼,慢悠悠道:“得杀人不眨眼是吧?要不,我给你们现杀一个?”说着,伸手取过阿勒的弯刀,随手挽了个刀花,亮如闪电,径直就奔着佟盛年的脖颈砍去——
“不可不可!”
“不要啊!”
众人齐声惊呼,眼看弯刀就要砍下佟盛年的头。唯独角落里的裴月臣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执壶给自己续了杯茶。
刀已经砍上他的脖颈,祁楚枫这才堪堪刹住刀势,抬眼看向众人,好意地问道:“真不要?举手之劳而已,我不嫌麻烦。”
众人连连摆手,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祁楚枫这才收了刀,复抛给阿勒,然后转向众人问道:“现下信了?”
众人齐齐点头,小鸡啄米般齐整。
脖子上冷飕飕的,佟盛年抖着手一摸,满手的鲜血,骇得身子发虚,半倚着桌子,软绵绵地跪坐下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死没死。祁楚枫安慰他道:“没事,擦破点皮而已,自己吐点口水抹抹就好了。”
佟盛年恐惧地盯着她,意识到眼前这位姑娘看上去笑吟吟的,却实实在在是个狠角色。
“账本拿来吧!”祁楚枫闲闲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众人。
佟盛年已不敢有任何反抗,连忙示意账房将账本拿来。众人之中,一位看上去面最白净的后生赶忙解下贴身包袱,翻出一本又厚又旧的账本,恭恭敬敬地上前递给祁楚枫。
祁楚枫接到手中,扫了一眼,手再一扬,复将账本抛了出去:“月臣!”账本在空中斜斜划出一道弧线,角落里的裴月臣头也未抬,循声出手,准确无误地接住账本。
“原来他们是一起的。”老杜心中暗忖,这时才明白过来,却不知这位文士又是烈爝军中何许人也。月臣二字似有些许耳熟,他偏头细想片刻,骤然间想起了什么,惊愕万分地盯住那位文士。
商队中也有人曾听闻过这个名字。颇白净的账房先生就甚是激动,使劲拨拉遮挡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他就是裴月臣?!”
“裴月臣是谁?”旁边年纪较轻的汉子奇道。
“他,你都不知晓?”白净账房鄙夷地看着他,”祁老将军在世时,许他是北境四十年来兵法武功第一人。“
“莫不是认错人了?”汉子奇道,“看着这么文弱,一点也不像啊。”
他们话音才落,便听见裴月臣缓声道:“这本账册录的是马队开销。“他边说着边合上账本,看向祁楚枫。
祁楚枫眼风一扫,准确无误地盯住白净账房,冷笑道:“敢糊弄我?”
白净账房顿时腿软,手忙脚乱地掏包袱,急着分辨道:“不是不是,方才一时情急,拿错了,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祁楚枫手指一点:“不用找了,全拿过去。”
“这个……”白净账房迟疑地看向仍瘫坐在地的佟盛年。
祁楚枫顺着他的眼神,勾头看向佟盛年:“佟大掌柜有意见?”
佟盛年捂着脖子,一动伤口就疼,僵直着脖子艰难地表忠心:”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连大掌柜都这么说了,白净账房不敢再生事端,恭恭敬敬地将包袱捧过去,眼前毕竟是北境的传奇人物,他一对眼珠子热切地将裴月臣望着……
祁楚枫重重地咳了两声:“再看把你眼珠子扣出来信不信!”
白净账房慌忙收回目光,低头垂手地退了回去。裴月臣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伸手翻开包袱,取出账本……不过片刻功夫,他朝祁楚枫点点头。
目的达到,祁楚枫甚是满意,朝阿勒吩咐道:“和城内孙校尉说一声,人且先押着,货全扣下来。对了,你记着把饭钱付了。”阿勒颔首领命。
佟盛年急道:“祁将军,我与令兄……“
他话未说完,便见祁楚枫转头盯住他,目光锐利之极,立时骇得停了口。
“亲戚是吧?”祁楚枫冷笑道,“行,回头我帮你问一句,看他认不认你。”
说罢,她懒懒地伸展了身子,不耐烦道:“在这憋半日了,月臣,我们走。”
裴月臣拿了那些账册,亦起身,行到祁楚枫身旁。祁楚枫似方想起什么,欺身过去,附耳与他说了两句。裴月臣含笑摇头,扫了眼佟盛年,答道:”这等要紧的私账,他要么贴身保管,要么放在极妥当的地方,不会交由旁人。“
“搜身就是。”说着,她便要动手。
裴月臣拦住她道:“没必要往大了闹,都牵扯出来大家面上须不好看。”
祁楚枫浑不在意道:”他们面上好不好看,与我有何相干。“裴月臣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再劝她。倒是祁楚枫偏头想了想,轻叹口气:“也罢,听你的便是。”
两人说罢,便朝客栈外行去。众人自是不敢有丝毫冒犯,自觉让出道来,看着他二人行出店外。
阿勒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问老杜:“够吗?”
老杜连忙道:“够了够了……要不了这么多。”他虽喜欢占便宜,但眼下这种情景,也知晓万不可贪心。
阿勒也不多言,放下银子,押着佟盛年便走。
“掌柜的?”
“掌柜的……”
商队中其他人眼看佟盛年被押,心急如焚,一则是为了情分,二则是为了佣金。这趟关外之行,风餐露宿两月有余,好不容易回到归鹿城,正是到了领佣金的时候,没想到还没拿着钱,大掌柜倒被押了走。两月辛苦,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叫他们如何甘心。
佟盛年被阿勒所制,不敢妄动,一手捂着脖子,使劲朝他们使眼色。白净账房最是机灵,一下子反应过来,朝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