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进房瞥了一眼还在埋头算账的史可朗,翻身躺在通铺土炕上,两手枕着都快能渗出水来的粗布荞麦皮枕头,笑骂道。</p>
史可朗抬头嘿嘿笑道:“寿哥对兄弟的溢美之词,兄弟暂时还愧不敢受。不过这余利本真不愧是山西老客出身,又在经历司摸爬滚打十来年,刚才蒙他指点一二,兄弟真是受益不浅,佩服得五体投地。”</p>
朱寿笑道:“溢美?你不要脸的德行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了。”史可朗嘿嘿笑着又低头算计起来。</p>
朱寿抬头瞧着低矮的木梁草泥顶子,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冷笑。余利本刚才那番话的动机,朱寿心里清楚,明着是在关心自己,实则是想借自己的口将蒋钦私下所为告知江彬。从上次去保安卫,朱寿从江彬毫不掩饰的处理结果就已心知肚明,江彬对蒋钦远不是不满那么简单,恐怕猜忌之心早生,因此蒋钦私下所为恐怕早就尽入江彬眼中。余利本平日最喜探听保安卫上下官员的**,照理说自己能瞧明白的事他应该早就心知肚明。</p>
眼中的狐疑刚露,脑子一闪,朱寿眼前一亮,余利本的话在脑中闪过,孟明哲已猜忌江彬?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余利本的话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站队了,站在了江彬这边。</p>
朱寿嘴角慢慢浮起一抹苦笑,看来你在经历司从九品吏目这个职位上呆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了让你发疯失去冷静,竟想铤而走险,介入到保安卫指挥使与佥事的暗斗中。</p>
可你也不想想,你以出卖一卫最高长官作为进身悻进的本钱,就算江彬赢,你的所为都会让他对你时刻猜忌警惕,他又岂会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你这种没有根基的浮萍蚂蚁,只要轻轻一捻,就会化作齑粉的。</p>
朱寿慢慢坐起身,下了土炕,来到营房门前,抬头瞧着阴云密布绵雨不断的天空,脸色归于平静。</p>
七月依旧绵雨无止歇,淅淅沥沥日夜不停到了月末,余利本阴郁着脸来了,朱寿装作不知,满脸堆笑酒菜款待,临走时,余利本瞧着朱寿那张毫无觉悟堆满笑意的脸,极度郁闷的拂袖而去。</p>
朱寿瞧着再一次步入层层雨帘内的马车,嘴角绽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从余利本急不可耐的神情来看,孟明哲和江彬的暗斗已开始愈演愈烈了。</p>
对于知晓江彬最终命运的朱寿来说,江彬的起家是以大同游击将军的身份奉旨剿灭平原暴民叛乱开始的,而并不是保安卫的指挥佥事或者指挥使的身份。</p>
这样预估下来,这场内斗江彬恐怕会很狼狈,不然也不会去到大同当了个无品级无定员的游击将军。</p>
以朱寿本心而言,他是希望江彬会失败这种结果出现,因为只有在他墙倒亲离的时候,自己的追随才能最有可能并顺理成章的成为他的心腹,并借其势向上攀爬。</p>
临近八月中旬,已近至中秋之时,这场下了三个多月的绵绵细雨依旧没完没了无止歇的折磨着北直隶大地上的所有生命。这真是秋风秋雨下死人。</p>
营房内的墙壁、房梁、草泥顶子全都长满了厚厚一层灰绿的苔藓,散发着强烈土腥气的霉味。</p>
朱寿等人身上的军服,通铺土炕上的铺盖,只需用手摸就能摸出一汪水来。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那种黏腻潮湿冰冷折磨的每个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恨不得将皮从身上扒下来放到火堆旁烤烤。</p>
刚吃过晌午饭不久,营房外长满厚厚一层又黑又大木耳的木篱笆门被暴力踹开,朱寿光着膀子如一道狂飙冲了出来,站在将脚面陷进去的泥泞土道上,暴跳如雷的指天吼道:“你奶奶个熊的,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p>
话音刚落,如旧棉絮堆积的阴云突然破开了一道尺长的口子,一抹阳光激射而出,瞬间东八里堡亮了起来。</p>
霎时间,从大车客栈刚吃完饭,整理车马货物,准备上路的以及已在通向东西堡门的那条土道上来往的行商贩子和闷极无聊冒雨出来的堡民,站岗的兵卒,忙碌收税的史可朗都震惊的仰头望天。</p>
随着第一抹阳光撕开阴云洒向地面,密集浓厚的阴云在短短数秒犹如遭遇箭雨,不断有阳光或撕破或洞穿阴云,照射而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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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细雨依旧挥洒淅沥,但光明已现,晴天注定到来。这场从弘治十八年五月一直下到八月中旬的雨终于要停了。</p>
饱受三个月连绵细雨折磨的人们并没因阳光普照晴天到来而欢呼,反而整个堡子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就连拉车的马驴牲口都止住了响鼻嘶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