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孙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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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魔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鬼魅,有人说是妖怪,有人说是业障,人们看不清它的相貌,所有的说法都来自于内心的恐惧,心里最害怕什么,它就是什么。
吴终看到身前有个黑影闪过去,窜到了旁边的巷子里,他紧跟过去,在巷子口向里张望,里头很黑,临街的铺面都关着门,从街口往里拐,两旁都是低矮的土墙。
巷子里很黑,他的视线无法聚焦,只看到模糊一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又好像是幻觉。
就在这时,他的鼻子突然闻到一股铁和血的味道,那股味道就冲着他的脸颊扑过来,他赶紧侧身躲闪,看到颈窝那里一道银光闪过。
一根细长的铁刺贴着他的脖子划过,然后又猛地往回抽拉,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虽然细,但很长的伤口。
铁刺像一条摇摆的毒蛇,在空中吐着信子,紧接着又扑过来,这铁刺前端细,后端粗,长约三尺,截面圆形,状若皮鞭,但是头部尖锐无比,而且四周镶嵌着极细小的锯齿倒刺,如果被这东西挂到身上,当时就能撕下一长条肉下来。
这东西质地半硬办软,这次又朝他哽嗓部位扎过来,他来不及抽剑,只能用剑鞘去档,铁刺挨到剑鞘,弹了一下,顺着剑鞘横扫过来,碰到他手上,又带出一条伤口。
很短的时间内,他身上已经受了两处伤,由于锯齿将伤口撕裂,因此疼痛难忍,纵然是他,也忍不住嘶嘶吸着凉气,眼泪在眶里打转。
夜魔躲在黑暗中,他看不见,和对方隔着一个墙角,他在临街这半面,而夜魔躲在拐角里。
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却听不到其他动静。
他的脸紧贴着墙面,慢慢向拐角靠近,他想窥探下里面的动静,毕竟襄国刘还在夜魔手里,生死未卜。
就在他的脸即将探出的时候,从墙那边突然伸出一只青色的爪子,原本是手的形状,不过每个指头上都套着一个玄铁爪尖,五爪张开,在他脸上挠了一下。
凭借着之前训练得来的反应速度,他脖子赶紧缩起来,避免了满脸开花的惨状,不过爪子实在太长,他还是没躲过对方的食指和中指,从颧骨到嘴角,在脸上留下两道细长而深的伤口。
彻骨的疼痛让他彻底被激怒了,夜魔屡屡偷袭的行径更让他忍无可忍,因此他不再躲藏,热血沸腾下,他把宝剑吴钩随手扔到身前,然后左手紧握硬弓,右手夹着两只箭,将箭头攥在指缝中,跳到街道正中,正对着昏暗的巷子口,这个距离比较远,夜魔除非出来,否则铁刺和爪子都够不到他。
不过他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夜魔已经往巷子深处跑去了,这条巷子长约五十步,尽头也是一面矮墙,那是一条死路。
不过他看到有个模糊的黑色身影上半身就趴在墙头上,正在试图向上攀爬。
“哪有什么夜魔?不过一个恶徒罢了!”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从对方爬墙的姿势来看,毫无疑问这是个人。
他张臂搭弓,嘴里叼着箭羽毛,瞄准前方的黑影,弓拉满弦,然后放箭,咻地一声,第一支箭飞出去,射到夜魔的大腿上,他听到夜魔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不过还在向上爬,已经骑到墙头,受伤的腿耷拉着,但不影响他翻墙过去。
于是吴终赶紧射出了第二箭,这一箭正射中夜魔肋下胯上,正好是腰间的柔软部位。
就听见“扑通”一声,原本侧身骑墙的夜魔掉到墙那边去了。
“这下你跑不掉了!”吴终暗想。
他正准备去追,沿着巷子跑了几步,感觉脚底下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下,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倒,蹲下一摸,是人的身体。
他突然想起夜魔可是带着襄国刘一起到的这里,刚才自己追得急迫,因此夜魔只得抛下襄国刘,只身翻墙逃走了。
襄国刘的身体还热乎,说明没死,只是不动弹,于是他又把这个羯人从黑色的巷子里拖出来,放到大街上,借着月色,看到这个胡人壮汉脸色惨白,双眼圆睁,但气息微弱。
“刘武师,能听见我说话吗?”他用手背使劲拍打着襄国刘的脸。
羯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能站起来吗?”他试着拉住襄国刘的手,总算把他扶起身来,羯人摇摇晃晃站在那里,目光涣散,看他身上倒没什么伤口,魂不守舍的样子多半是受到惊吓所致,因为他裤裆那里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此时的襄国刘再没有武师的气概,头上的萨满冠帽羽毛残破,身上的绿布条也散了一地,更尴尬的是浑身散发着尿骚味,半张着嘴,呆滞地看着脚下的土地。
“今晚总算没再死人!”吴终用力呼吸几下,心说即便没抓到夜魔,至少可以证明他也是个活人,其实没必要那么害怕,况且襄国刘师徒也算把命捡了回来,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看着手里的弓箭,再看看空无一物的墙角。
“吴钩不见了!”他脑子差点被这个发现炸开。
他又沿着墙角仔细搜寻了一遍,确实没有,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刚才和夜魔墙角对峙的时候,他被铁刺打到手,之后脑子一热就把剑扔到前面,而就在此时,夜魔偷走了他的剑,然后逃跑了。
“什么狗屁夜魔,鸡鸣狗盗之徒罢了!”他心里愤恨地骂道。
吴终发誓要找回自己的剑,于是他让襄国刘就坐在墙角等待天亮,他相信今晚不会再有什么东西骚扰可怜的羯人师徒。
然后他走到巷子深处,同样翻墙过去,看到地上留下细小的血滴痕迹。
“他受了伤,不可能走得很快,只要沿着血滴追踪,就能找到他。”
血滴绵密地形成细长的路线,他就沿着这条路线一直走下去,从青石板走到黄土路,再从黄土一直向城北。
城里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修建于三国时代,后来历朝都在上面修修补补,用以弥补邺城频繁易主时所经历的弓矢伤痕,宫殿建在城市西北角,而他所追随的血迹,在快临近宫殿的时候,也向此转折过来,不过宫殿里没人,它现在是燕国皇帝在邺城的行宫,平日里只有些许太监居住打扫。
宫殿有四个门,分别对应着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个方位,正门坐北朝南,在西门这边,向前再走四百步,坐落着整个邺城色彩最丰富的所在。
这个地方叫崇圜殿,原本是三国时魏国皇帝祭祀老子的地方,后来历经晋国、赵国、冉魏,直到如今燕国,这里变成了千里之内最大的道观,直到几年前,大批天师道长生人涌入邺城,这里就成了天师道的祭祀主殿。
燕国可能把最好的颜色都留给了崇圜殿,还没进入大门,就能看到通体金色,高达三丈的高大殿门,光滑的金箔贴在楠木柱子上,白天的时候金灿灿晃人眼目,夜里被朱红色的灯笼照着,营造出紫气东来的华贵氛围,赤红色的飞檐再搭配上琥珀色剔透的琉璃,让整座大殿在香火缭绕中宛如仙境。
吴终跟随着血迹,绕开大殿正门,再向西走上几百步,看到一个小门,门半掩着,血迹就在这里终止。
他轻轻推开门,小门对着的是一座偏殿,灯光昏暗,看上去没什么动静。
“血迹从这里消失,说明夜魔躲进了崇圜殿,他是临时在此避难?还是有意回来躲避?殿里可是有人,他要在此行凶的话”转念一想,他要在此次行凶再好不过,夜魔杀神棍,终究是件快事!
比起长生人和夜魔,他更关心的是自己吴钩宝剑,可以肯定的是,夜魔就潜藏在此处,他要找到夜魔,找回被他偷走的兵刃。
他推开小门走进来,看到门旁的花圃里零星散落着几块带血的白布条,而血迹在这里并不是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稀疏,他必须更加仔细地搜寻,才能找到夜魔潜逃的线索。
吴终先是从一扇半开的小门进入偏殿内,房间四周站满了神像,颜色鲜艳,显然国君在对神的尊敬上可谓下足了本钱,就凭偏殿里每座神像所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就足够十户人家交上一年的赋税。
他站在屋子正中间,望着满屋的神像发呆,这里除了香案供桌外,什么都没有,夜魔如果进入这间屋子,能躲到哪里去呢?他就站在原地,一眼就能把整间屋子看得通透,从表面上看,这偏殿实在没法藏人。
他环视四周,这间屋子并不大,可四角站立的柱子却粗壮而挺拔,让他产生出浓厚的兴趣,于是他来到柱子边,用手轻轻敲打着。
第一根柱子敲起来声音沉闷,看来是实心的,他又来到第二根柱子旁,也是实心的,直到最后一根,手指轻轻叩上去,声音好像啄木鸟在敲击树干,于是他点点头,看来就是这里了!
柱子表面涂着朱红色的清漆,他用手指在柱子上轻轻抚摸着,果然,指尖摸到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血迹和清漆的颜色混在一起,因此在偏殿昏暗的灯光下并不是很容易看清楚,再向上摸,感觉有道细缝,他用指甲轻轻往外扣,当缝隙更大一些后,将随身携带的硬弓一端插进缝内,用力往外撬,就听到木材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声音回荡在偏殿内,令人闻之悚然。
第四根柱子上有个暗门,暗门被打开后,就看到盘旋而下的榆木扶梯,他沿着梯子下去,就来到崇圜殿的地下世界。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这只是个狭小的地下室,下去后就能看到受了重伤蜷缩成团瑟瑟发抖的夜魔,可没想到整个神殿的地下都是连成一片的,他落脚的地方,只是一个狭长走廊的尽头,在他面前,在走廊两侧,还有数不清的房间,这些房间都门窗紧闭,房间里似乎都点着蜡烛,透过窗户纸,看到昏暗的光投射在走廊里。
他踮起脚尖,轻轻沿着走廊朝前走,耳朵贴在窗户纸上,窥探着每间房里的动静。
“啊,哈什干,我的腿快断了,疼死我了!”行走中,他突然听到有人说话,声音纤细还带着颤音。
“别动,耶洛赫,我正在帮你拔掉腿上的箭!”一个粗声粗气的男人回答着,吴终觉得这声音好耳熟,于是悄然站在窗棂后面,用手指蘸上吐沫,在窗户纸上点出一个小洞。
他看到屋子正中间有张大桌子,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正躺在桌子上,他的脸扭向一侧,只看到半张白净的脸庞,他的腰上显然受了箭伤,因此缠着一圈白布条,包裹伤口的位置已经被血染得殷红。
“夜魔,耶洛赫,夜魔,耶洛赫!”吴终脑子里反复重复着这两个词,显然它们代表着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就躺在他前方不远的桌子上,斗篷摊开平铺在桌面上,此时正在被另一个满脸刺青,脑后梳着麻花辫的壮硕男人脱裤子。
“鬼客,哈什干,鬼客,哈什干!”他没想到之前酒馆遇到的长生信徒竟然会认识夜魔,而且正一只手托住耶洛赫的髋骨,另一只手从前面把整条裤子拉到大腿以下。
耶洛赫的大腿上毛发稀疏,既白且长,从腰间围着一块白色的丁字兜档布,从肚脐位置向下,包裹住耻骨,然后从档下穿过,挡住重要部位。
丁字兜档布把耶洛赫的下身包裹得很紧,吴终惊讶地只看到了耻骨的形状,而其他男人该有的东西,却不见了。
哈什干显然也惊异于这个发现,他比吴终靠得更近,而且用手摸到了耻骨下的部位,有一个时刻,他像触电一样缩回手指,然后小声问了一句:“耶洛赫,你为什么没有?我是说,你是男人吗?”
“我受过割……割礼。”耶洛赫喘着粗气,他所说的割礼,就是行阉割之礼的意思。
“我听说大主教的弟子里,被他选做接班人的话,会被行以割礼,那个人就是你吗?”哈什干声音越发小。
“没错,就是我,我虽是鲜卑人,却是天师道大主教的首席弟子,你入我道门时间短,乃至现在才知我的根底,现在我命令你,快帮我把腿包住,我要疼死了!”耶洛赫扭过头来,吴终更惊讶于他只有半边脸是好的,另外半边已经被毁容,留下被烈火灼烧过的可怕伤疤,在这边空旷的眼眶里,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比的红宝石,在幽暗的夜色中映射出暗红的荧光。
“没错,这就是夜魔的原型,人们传说中在黑暗中发光的眼睛,就是这么来的,黑色的斗篷好似天蛾的翅膀,尖利的铁爪如同鹰爪,眼中镶嵌的宝石发出可怕的红光,耶洛赫,夜魔!”
在耶洛赫旁边,他果然发现了自己的剑,此时正竖立起来靠着桌角,就在哈什干腿边。
“耶洛赫,听我说,你武功高强,能同时抓着两个人飞檐走壁,大主教的继承人,长生人未来的领军人,为什么要变成夜魔,躲开白天的太阳呢?”哈什干一边给他包扎腿上的伤口,一边提出自己的疑惑。
“还不是因为我的脸!”耶洛赫的声音痛苦而挣扎,“几年前,一次大爆炸引发大殿失火,可是师父的至宝还在火场中,为了找到至宝,我又返身回去,我在浓烟和烈焰中寻找师父的宝物,当我找到的时候,房梁被烧塌,一根燃烧的棍子砸在我半边脸上,烧掉了我一只眼睛和半边脸,我忍着疼,拼命从火中爬出来,把至宝交还给师父,他很感动,感动地好像要哭,为了感谢我,他阉割了我,把我当作主教继承人,他给我宝石和丝帛,可从那天开始,他又开始疏远我,我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这张脸的缘故,它太丑陋了,为了让它好看起来,我把宝石镶嵌到自己的眼眶里,可我对着铜镜,看到里面的自己变得更加吓人,我虽然得到了一个称号,可失去了太多东西,我不像个男人,甚至不像个人!我失去了我自己!我恨所有长着完整脸庞的人,我诅咒他们都会在黑夜中失去自己的身体!!”他的独眼中透露出怨毒。
连哈什干都被他的诅咒吓得向后退却一步。
“你不会也痛恨我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我的兄弟,你救了我,我们又是同门同宗的兄弟,我怎么会恨你呢?”耶洛赫勉强让自己的脸上摆出笑容。
“所以你化身为夜魔,到了晚上就出去掠人,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吗?大主教知道这件事吗?”哈什干已经将他腿上的伤口包扎好,他用牙齿撕断多余的绷带,然后扶着夜魔从桌子上站起来。
“先不说这些了!”耶洛赫的独眼狡黠地转动着,“我被当作夜魔,邺城的晚上就属于我一人,可是今天碰到了一个奇怪的对手,让我吃了大苦头,这简直不可思议!”
“那个人下手确实够重,得亏是你,这两箭要是挨到我身上,估计当场就死了!”哈什干擦着头上的汗。
“邺城竟然有这样的人,我不会放过他!”耶洛赫恶狠狠地说着,“我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的剑,伤好以后,我要找到他,用他自己的剑结束他的性命!”尽管疼得头上冷汗直冒,可他还是驱使自己硬是发出两声骇人的怪笑。
不管是哈什干还是吴终,都被这阴婺的声音吓得汗毛倒竖。
“耶洛赫,听我说,伤口已经处理完,现在我们可以到大厅里,让他们看看,你没有死,依然是他们的大师兄。”哈什干用乞求的语气对夜魔说。
”他们想干什么?盼着我死吗?“耶洛赫问道。
”应该叫关心更适合一些。“哈什干谄媚地笑道。
”应该叫他们看看!“耶洛赫傲慢地说道,”他们不喜欢看到我的脸,却都想像我一样被阉割,可谁又真会冒出放弃做男人的念头呢?不过是长生人的诱惑罢了,换作是你,哈什干,如果让你活一千年,不过永远碰不了女人,你会答应吗?“
“我宁愿选择女人,夜魔大人!”哈什干嘴角慢慢浮现出淫荡的笑容。
“说到女人,谁又何尝不想呢,就连我都不例外!”耶洛赫痛苦地回忆道,“不久前,我曾掠到一个女人,她可真是人间尤物,她有着浑圆的屁股和修长的大腿,她的脸蛋神秘又充满诱惑,我最忘不了的是她鲜红的嘴唇颜色,还有身上散发出撩人心魄的香味!可我只能看着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呢?夜魔大人?”哈什干半张着嘴问道,样子仿佛三月发情的公猫。
“你不想成为继承人吗?”耶洛赫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过头来,用独眼紧紧盯着他的脸。
“我更愿意成为您忠实的仆人,夜魔大人!”哈什干将右手放在左胸口做宣誓状。
“无耻的偷剑贼,告诉我你掠到的女人在哪里?”吴终一脚踢开房门,站在他们面前。
他听到夜魔的描述,知道他所说的就是贺不悔,就再也沉不住气,直接和这两个胡人摊牌了。
“哈什干,就是这小子,就是他射伤了我,我要杀了他!”耶洛赫高声喊道。
“小子,我认得你!”哈什干恶狠狠地说,“守城的无名小卒!”
“鬼客,我也认得你,你欠我一条人命!”吴终冷冷地说。
“想找我索命的人多了,你算老几?”哈什干狂笑着。
“我只想知道你们把女人藏到哪里了?不想说是吗?”吴终从背后抄起硬弓,照着哈什干的天灵盖用力砸下去,他这下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如果真砸到这青色黥首的胡人脑壳上,登时就能把他脑浆子打得四处飞溅。
吴终血气涌上头脑,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吴钩宝剑正拿在哈什干手里,黥首胡人冷笑着将宝剑抽出,剑刃放在头顶,只是轻轻挡了一下,硬弓断成两截。
“还真是他妈的宝剑!”哈什干嘴里打着呼哨。
“操!”吴终被气得七窍生烟,可又无可奈何,现在他手里只剩下半截木头,既没人家硬,也没人家长。
“你一个守城的小卒子,怎么配拥有这么锋利的宝剑?”剑锋的冷光照在哈什干脸上。
“还我剑来!”吴终闯荡江湖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气得几乎疯狂,他扔掉废弓,抬腿就踢,可哈什干用吴钩来回格挡,剑光笼罩着他全身,让吴终无可奈何。
见吴终赤手空拳,拿自己没办法,哈什干胆子大起来,他一手搀着耶洛赫,一手握剑,慢慢撤出房间,吴终攥着拳头,紧跟着他,向大厅方向慢慢转移过去。
走廊的尽头就是大厅,到了大厅吴终发现,整个崇圜殿地下世界其实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八卦的形状,大厅就是中间圆形阴阳的部分,四周一共有八个走廊,形成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散开的形状,他们刚才就是从“乾”这个卦象里走出来,在大厅正中间是个正方形的祭桌,高三尺,用檀香木雕刻而成,桌子四沿镶嵌着青色玉石,底座用白色汉白玉固定,桌面铺着玄武岩的沉重盖板,上面还盖着朱红色绒布。
祭桌中央矗立着张天师的塑像,按吴终的眼光来看,不像。
张天师不管怎么说,国字脸,黑脸膛,络腮长髯双目如电,一眼望去一派正气,可这塑像尽管穿金戴银,长胡须手持降妖宝剑,可怎么看怎么觉得妖里妖气,它的眼睛细得眯成了一道缝,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不像是要降妖,倒像是要作乱。
“哈什干,你知道吗?我就是在这里,接受了大主教的割礼,成为主教继承人的!”耶洛赫红色的假眼闪闪发光。
“夜魔大人,这里是您的荣耀地,您的奴仆会誓死保护您,请您躲到我后面,我要杀了这小子为您报仇!”哈什干说道。
“哈什干,你真是个好人,记住,最后留他一条命!”耶洛赫吩咐道。
“夜魔大人,您是想亲自动手杀了他吗?”
“没错,哈什干,我要用剑砍掉他的头颅!”夜魔咬着牙,恨恨地说。
哈什干扶着耶洛赫退到祭桌旁,把行动已经很不利索的耶洛赫放平,让他躺在桌子一边,这期间,他始终很谨慎,剑刃始终对着吴终,视线也一刻都没离开他。
吴终始终没找到动手的机会,他看到大厅的顶上挂满了五彩丝线,丝线末端拴着无数金色铃铛,从祭桌上方垂下一根长绳,绳子一头有个金色手环,平时地下室没有风,铃铛不会响,但如果谁拉下这个铃铛,所有铃铛就会响成一片,关于这点,他马上就能领教到了。
吴终看到哈什干把夜魔耶洛赫安置到祭桌上,本以为他要回头来对付自己,但他低估了这个黥首胡人的狡猾,他只顾盯着哈什干,见他始终盯着自己,却没想哈什干另一只手正悄悄摸着耶洛赫的下半身,他的左手像一条淫荡的蛇,在耶洛赫的裆下游走着,吴终开始没想明白他要干什么,看他摸到耶洛赫的大腿根,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裤裆里乱摸,这种行为本身就很辣眼睛,吴终没见过这个,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在下一秒,哈什干突然后撤一步,然后将吴钩宝剑从耶洛赫骨盆下方用力向前插进去,耶洛赫也没想到哈什干会突然对自己下手,刚才他的谦卑和顺从让夜魔彻底丧失了警惕,结果没想到自己竟被他从下到上穿了个通透。
当吴终还能看到自己宝剑露出一半的时候,耶洛赫从喉头发出嘶哑的惨叫声,似乎听到他说:“你疯了吗?”胡人的汉话说得本来就不利索,剧痛之下更加含糊。
哈什干并不答话,他的视线根本就没在耶洛赫身上,而是一直盯着吴终,嘴角带着阴鹜的笑容,手臂暗自用劲,这期间只听见耶洛赫喉咙里发出“呃……”的声音。
当吴终看到自己的宝剑只露出剑柄的时候,耶洛赫的脖子已经直了,他喉咙不再发出声音,因为那里已经被锋利的剑刃所占据,他唯一的眼睛里流出红色的泪水,眼珠用力向上翻,嘴角也有红色的血沫流出来。
鼎鼎大名的夜魔耶洛赫,恐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以这么一种丢人且窝囊的死法,陈尸于荣耀的成名地,几年前,他在这里接受了裆下一刀,成为大主教继承人,享受天师道一人之下的荣耀,也变成无数嫉妒的焦点,几年后,又在这里接受了裆下一刀,不同的是,这回这一刀要了他的命。
他如果在和吴终交手的时候,此时可能也不会死。
吴终愣在那里有片刻时间,等他反应过来,夜魔已经为了配合体内剑刃的长度,将身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裆下那块遮羞布变得殷红,他可能早就死了。
“小卒子,再见!”哈什干突然对着吴终微笑起来,然后伸手拉动金色手环。
所有铃铛都响起来,紧接着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和吆喝声。
“可怜的夜魔,大主教的继承人,就这么被你这小卒子杀死了!”哈什干假惺惺用手指抹着自己眼睛。
耶洛赫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在被信任的同门手里,而且是这么一种死法,吴终也没想到,哈什干竟如此狡猾,狡猾地突破他想象力的下限。
其实他应该想到,几年前,哈什干就是靠着无下限的无耻求饶,才得以从李继业的断剑下逃生,今天,他故技重施,令吴终再次中招。
“狗东西,想嫁祸于我吗?”吴终带着满腔怒火,挥拳直击此人面门,出人意料的是,一向狡猾的哈什干并没有躲避,这一拳正砸在他鼻子上,顿时鲜血淋漓,哈什干的脸变成万朵桃花开,鼻梁也歪到一边。
他捂着鼻子向后快速退却,在他身后,呐喊声越来越近。
“要么跟过来,打死我!要么拔出你的剑,给他们报仇的机会!”他嘴里喷出红色的唾液,疯狂地大笑着。
这是道选择题,吴终却没得选择,他只能拔出自己的剑,如果空手追过去,他会被赶来的教徒打死。
吴终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今日竟变成这黔首马贼掌中的玩物,被他吃得死死的,越这么想,心中怒火越烧越旺。
哈什干仰起鼻血不止的脸,嘲弄般地微笑起来,然后转身就跑,吴终看到他跑向的是“坤”卦象走廊,而他们刚才出来的地方是“乾”卦象,阴阳相对,乾为生门,则坤为死门,哈什干从死门逃走,却生龙活虎,吴终咬着牙,恨恨地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
所以他只得眼睁睁看着杀母仇人再次逃走,强忍不适来到死去的夜魔身边,他看到自己的剑柄就泡在夜魔耶洛赫的血和尿里,难闻的味道挥散在空中,他尝试着托起夜魔的头,想让他回答最后的问题,但夜魔被这一剑贯穿身体,五脏和喉咙都被刺破,死得非常彻底,所以贺不悔的行踪又变成一个谜,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用手紧紧握住剑柄,另一只手按住夜魔的耻骨,然后用力将吴钩从他体内拔出来。
剑拔出来的过程很艰难,即便他力气不小,依然用了不少时间,因为越锋利的剑,刺入身体的时候越容易,而想把它拔出来就越难,而狡猾的哈什干之所以选择从耶洛赫底盘下手,就是要让吴钩完全进入夜魔身体里,这是最长的路径。
他恨哈什干,他用最卑鄙的方法侮辱了自己,而且,他看到走廊里冲出数十个手持刀剑的穿黑红衣服的人,他们进到大厅的第一眼,就看到自己正拿着宝剑,而祭桌上躺着死去的夜魔。
“大师兄!”他们一起大声喊道。
“大师兄被这家伙杀了!”他们喊得更大声。
“给大师兄报仇!”于是他们冲过来,要杀掉吴终。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这些人都是从哈什干逃走的线路即“坤”卦象走廊冲出来的,他的精神胜利法没有失败,就让这些人暂时填补哈什干欠下的孽债吧!
“既出自死门,必不能生还!”
持剑在手,杀气充盈着吴终的五脏六腑,眼前这些大声叫喊的教徒,就是他发泄愤怒的活靶子,怒火中烧的守城士卒手起剑落,先把第一个冲过来的人砍成了两截,就像多年前在流民寨里,义父李继业教他用剑砍稻草人一样,这次他砍得干净利落,剑从他脖子下方切进去,沿着斜线切断他的肋骨和脊椎骨,然后从另一侧肋下划出,整个切口光滑平整,没有一丝毛刺,他甚至都没看清来人长相。
随后跟进的人愣了一下,都被这血腥的场面震撼住了,吴终两眼通红,持剑向前走,他们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只得后退,刚才勇武的呐喊冲锋,转眼变成瞪眼后退。
吴终此刻不想收手,他摸着自己的脸,上面全是血,又粘又腥,此刻他瞄准了第二个人……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大厅里安静下来,吴终独自一人站在祭桌上,看着脚下堆叠的尸体,血把大厅地面上铺着的金色锦绒花织地毯染成了猩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崇圜殿变成了屠场,而吴终变成了屠夫。
他感觉自己两条腿有些沉重,狂热的头脑也开始慢慢冷却下来。
然后恐惧的感觉也在他心里滋长开来,杀死这么多人,肯定会闯下大祸,要逃走吗?
他苦笑着摇头,对着自己摇头,他不能逃走,他是为了救人,让邺城人免遭夜魔荼毒,如今夜魔已死,他应该是邺城的功臣,为何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