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萧云:丑角,也许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p>
她举了一个例子:卡里尼是意大利最著名的喜剧演员,他的演出经常使到整个那不勒斯城的人们都笑断肚肠,这时候,有一个病人去找城里的一个医生,来治疗他致命的忧郁症。医生劝他到戏院去看卡里尼的演出,病人回答:“我就是卡里尼。”</p>
大悲者常会以笑谑嘲弄命运,以欢容掩饰哀伤。</p>
因此,萧云总是尝试着让自己远离聚光灯,低调前行,而他的生活也的的确确简单到近乎胸无大志,除了书和茶,就是等着许子衿的一rì三餐,养养小鱼,种些花草;偶尔与苏楠去斜阳河畔看看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五柳居,然后顺便在河边钓个鱼;或者一边与端木子路下棋,一边探讨着公司发展前景,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两个围棋高手对弈的竟然不是围棋,而是军旗或是斗兽棋这类很孩子气的棋子;又或者,邀上张宝和孔阳两大顽主到郊外森林打打猎,寻个野味解解馋,狍子、黄鹂之类的走兽飞禽就别想了,运气好,能碰上一两只出来找水喝的豪猪。</p>
对于他这种得过且过不理俗世纷争如闭关老僧的生活方式,苏楠颇多怨言,一点也没有那些杰出企业家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创业jīng神,她劝说了无数遍,往往是水过鸭背,一点用也没有,到最后反而被他说服了,无可奈何,只好任由他破罐子破摔,再也不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了。</p>
不过,最近几天萧云好像转了死xìng,每天都奔波劳碌,争分夺秒,看得苏楠一愣一愣的。</p>
上午他跟着孔阳到市府办转了一圈,在市长公子的撮合下,跟综合科的人见了个面,东扯西拉地谈了大半个小时,内容当然都是无关痛痒的,不过公关嘛,当然得从边缘化话题开始,到了中午就叫孔阳约张宝出来,简单吃了个中饭,下午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新港支行,在行长办公室跟贾伯侯谈了一两个钟头,抽了半包烟,出来后,知会了许子衿一声不回去吃饭,就坐公交车去舶来区找端木子路,两人连夜赶出了一份《关于西山区房地产发展可行xìng报告》,转天这份东西就出现在了贾伯侯的桌面上。</p>
当然,萧云这样不分昼夜地颠簸,不是心血来cháo,更不是良心发现,只是为了抓住机遇。</p>
J.P.Holnd有句名言:上帝会给每个鸟食物,但不会把食物投入巢中。</p>
萧云绝不是广撒网好捕鱼的那种人,而是擅长于放长线钓大鱼,他的耐心,世上绝无仅有。</p>
孔阳告诉萧云,省里已经明确表态,支持宁州市zhèng fǔ开发西山区影视基地,并且会提供一切便利条件,包括省里报批手续程序、企业准入审核程序等等,都会大开绿灯。知道这个利好消息时,萧云还躺在屋子的沙发上假寐,当时他兴奋异常,一个鲤鱼打挺而起,吓了在旁边拖地的许子衿一大跳,他二话没说,奔回房里打电话给金爷,平湖苑的购房计划立即被提上议程。</p>
运气,有时候也是实力的一种,抓住了的机遇就是运气。</p>
眼红的人只知道冷嘲热讽,永远不肯低头走路,一辈子登不上大雅之堂。</p>
庞月明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脸sèyīn沉,闭门谢客,关在办公室里骂娘骂了半个小时,那只跟了他十多年的茶杯也被摔得粉碎。不过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运作起了庞大的官僚人脉关系网络,单单跟省委副书记羊落笔打诉苦电话就打了五通。羊落笔曾是庞月明在省党校上课时的老师,两人感情笃深,当然会护犊,在省委常委碰头会上多次表示宁州的事情应该由市委市府决定,省里不应干涉太多,而曾经的宁州一把手张至清也许是因为刚刚上来,有些拘谨,并没有说出什么令人觉得眼前一亮的东西来,还是打着官腔,偶尔蹦出一句“我们应该相信mín zhǔ集中制”之类的冠冕堂皇话语,几个常委始终没有形成统一意见。</p>
由此看来,宁州这趟浑水是越来越难澄清了。</p>
清晨。</p>
天yīn沉沉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p>
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飘落无数的雨丝,潇潇,细如愁。</p>
烟雨,宛若一个朦胧梦境,又如一曲轻柔的小令,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溶掉一个身心。</p>
萧云依旧坚持每天的晨跑,他不知道这份闲情逸致还能维持多久,所以很珍惜这段rì子。</p>
“外面下雨了,你还要去吗?”许子衿淡雅脱俗地站在厨房门口,皱着眉头道,其实她很早就起床了,穿着一条可爱的宽睡裙,一头青丝扎起,正在煮着早餐,自从住进这里之后,她早已经习惯了跟柴米油盐打交道,瞧见萧云在这种天气还要出门跑步,有些担忧,就放下手中的活走出来,神情柔和地凝视着这个被她守望了十几年的男人。</p>
“没事,这样更好,凉快些。”萧云在门口系着鞋带,这双旧帆布鞋让许丫头洗得崭新。</p>
“我给你熬碗姜汤,回来喝。”许子衿轻声道,虽然萧云极少生病,但终究不是铁打的。</p>
“成。”萧云微笑道,转身开门,一股微微寒意扑面而来。</p>
“对了,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去百年老店买一笼小笼包吧,我有点馋了。”她叮嘱道。</p>
“好,你给我几个硬币,我怕带钱会淋湿掉。”萧云轻声道,自从她在,就很少买早餐。</p>
“等等。”许子衿回房,从一个墨黑sè的小钱包里拿出几个平时买菜找的硬币,递给他。</p>
萧云放进口袋揣好,跑步出门,雨丝漫天飞舞而来,衣服很快湿透了,T恤沾水很重,他却轻松自若,与平常一样的时间跑到小西湖,没差半秒,兴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纵然今天是周末,晨运的人也没见多少,只有湖边的大榕树下有几个风雨无阻的老人在兴致盎然地打着太极,一招一式毫不马虎,有板有眼,还有五六个学生模样的人坐在湖对岸的小亭子里,右手拿着铅笔,左手捧着画夹,正在给这幅美丽的雨中即景誊描速写。</p>
萧云没有想过夏天的宁州竟也会下起如此细腻的江南之雨来,有些奇货可居的惊喜感。</p>
他放松完后便负手而立,站在湖岸欣赏着这难得的美景,浑身被细雨侵蚀,也全不在乎。</p>
眼前是一幅淡雅到极致的画卷:烟雨,柔和,缠绵,尤其于江南。淅淅沥沥,如雾如烟,耐着xìng子,不急不躁,将整个宁州都揽进怀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浸润。轻细的雨花,像飘忽的雾,白茫茫的,轻吻着人的脸,微微觉着痒;又轻轻濡湿着衣裳。</p>
小西湖被这无边丝雨笼罩而起,仿佛一个含羞的江南少女,盖起了一层薄纱。湖中一叶轻舟悠悠荡然而至,飘徙于沉默不语的湖面。一个披着藏青雨衣的女人站在船头,擎一楫竹篙,撑破小西湖平静的水波,正细细地打捞起湖中的杂物,还湖面一片干净,悦耳的渔歌伴着微熏的雨香,缓缓而来。</p>
老船坞,旧石桥,长竹篙,小西湖,一同沉睡在江南温软的水床上,泛出柔美的光晕。</p>
有多少故事从湖底弥漫开来,又有多少情节在这淡磨如镜的水面蹁迁?</p>
细雨迷朦中的宁州在宁静中弥漫着惬意,迷离中透着些许释然,繁华褪尽,庸碌的红尘从身畔滑过,让你忍不住亲近她,以期涤去心灵的浮垢,使灵魂轻盈起来;让你忍不住眷恋,纵使你不愿在浊世中做隐士,你也想长久地与之亲近,纵使你留恋尘世的灯红酒绿,你也不得不承认宁州是美的,美得动人心魄,美得让人忍不住为之歌咏。</p>
萧云完完全全被这美景陶醉了,于雨中打起了灵箜拳,“扬灵兮未极,箜篌醉中谣”是这套拳法的jīng妙所在,拳无来势,亦无去势,一如这飘渺而至的细雨,轻逸绝伦。那几个正在树下一丝不苟耍着太极的老头子瞧见了,惊艳万分,纷纷停了下来,定睛细细观赏着,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之声,感觉自己在那个年轻人面前打拳,有点班门弄斧的窘迫。</p>
后生可畏。</p>
萧云并没有过多理会他们的众目睽睽,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挥舞着,松弛着紧绷的肌肉。</p>
而这雨似乎受到了他拳势的感染,越下越大了,好像是千万支魔指,好像是千万条琴弦,弹出了千变万化的声音,满湖荷叶被打得笃笃作响,几个老人还是十分理智的,没有拿自己风烛残年的身体逞能,撑起一把把黑伞,三三两两离开,而萧云却负隅顽抗,执着地打完了整套拳,才慢悠悠地走向凉亭,这么大雨跑回去,肯定会被丫头怨骂个半死,倒不如到凉亭里躲一阵,避避风头,晾干身子才回去。</p>
萧云的贸然出现,并没有打扰到凉亭里静谧的氛围,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画作世界中。</p>
他略略扫了一眼四周,就默默走向一个角落,坐在了一张石板椅子上,拨弄着满头湿发。</p>
由于有人在,而且都是清一sè的女孩子,萧云不敢脱去上衣,只好一部分一部分地拧干。</p>
都说昆明四季如一雨入秋,看来宁州也差不离,温度较低,风一吹,他感觉凉飕飕的。</p>
忽然,一只纤细白皙的玉手递过来一张纸巾,萧云有些诧异,抬头望去,更是惊愕万分。</p>
天底下的巧事就是这样,有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这真的很奇妙。</p>
许仙在西湖借给白娘子一把伞之后,怎么着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在断桥与她重逢吧?</p>
站在萧云面前微微俯身的女人正巧笑嫣然,露出一排白如玉的牙齿,美得让人目眩眼晕。</p>
“发什么愣,你不会是想让我亲自替你擦吧?”她晃了晃手中的纸巾,微怒含羞地打趣道。</p>
“对不起。”萧云这才从惊讶的神sè中抽离出来,稳稳心神,将纸巾接过来,擦了擦脸。</p>
“有的人很奇怪,明明该说‘谢谢’,他却说了道歉的话。”她轻声道,坐到了萧云旁边。</p>
“……”萧云头皮一阵发麻,这个女人真犀利,咳嗽了好几声,连忙改口道,“谢谢。”</p>
“有的人真是太奇怪了,明明被别人暗贬,他却说了感谢的话。”她拨拨秀发,狡黠道。</p>
“奇怪个……”萧云硬生生把那个“屁”字咽了下去,这个敏感时刻还是不要挑衅为好。</p>
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就在于懂得调侃适可而止,显然,这个女人是可爱的。</p>
她没有再往下说什么,只是轻笑,却一点儿也不娇柔做作,善意而温柔,像此时的朦胧烟雨,起身走开几步,到对开的一个角落,从石椅上拿起一顶rǔ白sè大沿遮阳帽戴上,这种天气竟捎带这种帽子,也不知道她脑子怎么想的,然后右手拎起一个画夹和几支铅笔,左手拿起喝了半瓶的酸nǎi,折返走了回来,步履轻盈,珊珊作响。</p>
面对这么一位楚楚动人的女人,萧云没有神情波动,也懒得多瞧,专注于手中的擦拭。</p>
一张纸巾只有方寸之地,很快就擦烂了,成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正当萧云在犹豫要不要丢掉之际,又有新的一张递过来,体贴入微。她递过纸巾后,安静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一边,喝着剩下的酸nǎi,萧云心中一暖,就是这样,在很微妙的时刻,她都会悄悄出现,极少言语,却总能触动他那颗原本就并非坚如磐石的心灵。</p>
也许是平时太少展露笑容的缘故,这个女人嘴角扯起的弧度总是那样的牵强附会,不够自然,那双不知藏着什么暗无天rì秘密的眸子总是像一口干枯的深井,往井中看,会令人怦然心动,此外,她的眉毛很像书法家提起蘸满墨的毛笔,从眉心起笔,起笔时顿了顿,然后一气呵成,笔法苍劲有力,而且墨sè浓淡均匀,收笔处也非常圆润,可惜的是,眉毛的间隔略窄,表示xìng格较为忧郁,且容易自寻烦恼。</p>
“你还记得我吗?”她用尾指撩了撩额头的秀发,给人一种浓洌的清水出芙蓉般的感觉。</p>
“记得。”萧云擦了擦额头,刚刚还干燥的纸巾立马就湿了,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p>
“可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没认出我。”她撅了撅嘴唇,显然对萧云的信口开河嗤之以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