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巡的花车里不仅有城隍神像,还有各种传说里的鬼神地仙的塑像,其中竟还有不少孟夜来曾经熟悉的仙门大宗师。
两面长长的开道锣引导,小鼓小钹大喇叭,滴滴答答咚咚当当,花车上堆满了鲜花水果。围观的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庞上都盈满了生动的表情,好不热闹。
孟夜来托腮看着,莫名地有点感慨。
原书里极力写中洲百姓崇仙尚玄,将仙门修士奉为天人,用凡世百姓当做一笔带过的背景板,来衬托修士的高不可攀。
可其实呢?滚滚红尘之中,谁又是谁的背景板?
她如今身在凡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的生动的,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崇拜仙门只是一种朴素信仰而已,和任何别的信仰并无不同。信道的人很多,修道的人很少,真正想要得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花车上看一看,安放一下自己的精神寄托便罢了。
晚间巡游的花车离去,夜市开始。
这城隍庙夜市大体有点像美食节加赶晚集的结合体。
街道两旁烛照煌煌,各色吃食饮子,街边有人划旱船、踩高跷、荡秋千,还有蹴鞠比赛、骷髅戏、捏面人……
在寻常人眼里,这些不过是些热闹把戏罢了,但在孟夜来的眼里——
踩高跷的孩子们旁边有几个老鬼,颤巍巍地仰头护着各自孙儿的高跷,不服对方,“明明是我孙子走得快!”“你孙子刚摔个了个狗啃泥还快!”“你们老二别跟老三争,我的乖囡囡已经碰到彩线啦哈哈哈……”
小小的秋千上坐着一个毛茸茸的巨大白僵,它苟着背,踮着大脚,卑微地问:“现在能推动了吗?”
秋千架下有个小鬼在推它,一边推一边着急地说:“我真的推不动了!你玩够了没?你太重了!昨天叫你别吃那么多祭品!”
蹦蹦跳跳的骷髅鬼穿上透明纱衣,混进骷髅戏人的手下,跟那些假骷髅真傀儡翩翩起舞。
挂在树上的吊死鬼费力地爬到树冠的最高处,摘下白日孩子们缠在树上的纸鸢,挂在了最低的枝丫上,伸着舌头嘟囔道:“放纸鸢,莫在树边放,费鬼……”
几十年前著名的花魁轻飘飘地坐在捏面人的摊边摇团扇。
一边摇,一边轻啐道:“这个美人面是照着我的画像捏的?也太不像了吧,喂,腮红不要涂那么多啊!……”
团扇遮着,花魁只露出一双美目。流转的目光无意间瞟向车水马龙的人流中,忽的久久停留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当年貌若潘安的那人如今身影老迈龙钟,毫无知觉地拄着拐杖由孙儿牵着转身离去。
花魁切齿,“呸!当年说什么非卿不娶,如今还不是儿孙满堂?”
更多的幽魂却没有化形,不知是无心还是无力。
小小磷火像幽夜里的无数萤火虫,它们静静伏在桥栏上,树桠上,屋檐上,乃至于轻薄如绢的剪纸上,那魂灯的光亮如有生命般地一呼一吸,一明一暗。
这些光亮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人群中,有小孩子牵着一个汉子的手,正走着,忽然停下来,指着一片灯笼的所在,稚声道:“爹,娘亲在看我们。”
那汉子看着孩子童真无邪的小脸怔了,孩子的娘亲半年前得病去了,怎么会在看他们?
传说孩童心灵澄明,双目慧妙,无所翳蔽,能看到成年人所看不到的世界。今日是冥节,难道……
汉子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边灯火阑珊,除了几盏灯笼,什么也没有。
孩子咯咯笑,朝灯笼挥手,“爹爹,娘亲在对我们笑。”
夜风来,那灯笼上慢慢转了过来,汉子看见灯笼上画有美人,侧脸含笑,那样子果然酷似病去的妻子。
记得少年初见时,她在落花如雨处,举着萤囊读书,正是这般笑颜。望痴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眼朦胧,孩子仰头拉了拉他的衣摆道:“爹爹,别哭了,娘亲让你别哭了。”
那汉子方才惊觉回神,拭去脸上的泪痕,低头柔声道:“爹爹把那盏灯买回去,叫娘亲永远陪着咱们,好不好?”
孩子欢呼,“好!”说罢,又咯咯笑起来,脆声道:“娘亲在笑爹爹这么大了还哭鼻子,犯傻哩。”
隔着跃动的灯光,活着的人在哭,那少妇幽魂却是淡淡微笑。
方才一瞬的化形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魂灯暗下来,她化为星点磷火,一明一暗,仿佛在缓慢地呼吸。
父子牵手上了路,那孩子像是有感应般地回头,眨了眨眼,童言无忌道:“爹爹,娘亲变成萤火虫了。”
那汉子脚下一阻,终于没有忍住,擎着一盏美人灯,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失声痛哭起来。
天边风光,眼前的你,都在我眼中。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传闻中的百鬼夜行,倒和想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目睹这一切的青裙少女低头,生出一股酸酸涩涩的柔情,眼眶也热热的。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很想为这些幽魂们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