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号食邑本是皇家内事,但因宝鸾并非亲生,加上皇女调换皇子一事,家事成国事。
宰相们位高权重,无利不起早,圣人自登基起,与宰相们周旋数十年,而皇后努力多年,也不过是在太学和六部中笼络人心。今年元日朝会帝后同席,全因皇后事先和宰相们通过气,以利诱之,是以无人反对。但也不能次次顺心如意。
御史台一天一个态度,虽多数向着圣人,但也有见风使舵的嫌疑。
是以当幕僚的书信传来时,太子顾不得震惊幼妹身世,即刻命人去疏通其中关窍。
太子好心办事,未曾想到此事根本无需他费功夫就能办成。太极宫没有插手,皇后没有阻拦,圣人坚持要赐恩宝鸾,水到渠成。
太子赶回长安,得知宝鸾的事已经定下,同幕僚感叹:“总算有件如意事。”
幕僚见太子形容疲惫,想问江南道的事又不敢问。
出长安近四月,太子比从前更加消沉。
太子今日回长安,尚未入太极宫和永安宫拜见太上皇和帝后。幕僚提醒,太子却置若罔闻。
幕僚还要再说,太子却突然笑道:“你可知我的母亲有多厉害?为了权力,她的心能比任何人都狠。”
幕僚大惊,不知太子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皇后的厉害,众人有目共睹。但太子不该说出来。
幕僚压低声音:“殿下,慎言。”
太子神情恍惚,喃喃道:“我巡察江南东西两道,沿途二十州民不聊生,为了掌控江南东西道管辖之权,我的母亲任由洪水倾覆稻田民宅,赈灾银两明明拨出一百万两,百姓们却仍食不果腹。”
他面孔苍白,一派颓然:“我有心救灾,却使不动任何一个当地官员,整整四个月,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幕僚不敢答,心想:当初皇后同意太子出外巡察,自然有恃无恐。
甚至,皇后的目的,就在于让太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幕僚轻言细语宽慰:“每朝每代,皆有天灾,帝后赈济灾民,赦免赋税,已是仁政。江南道民生艰难,只是一时之景,待今年风调雨顺,百姓们自然又会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太子苦笑:“是吗?是仁政吗?难道不是吗?”
幕僚一颗心都快被吓得跳出来,恨不得上前捂住太子的嘴。
太子宽袍散发,懒懒挥手:“你下去吧。”
幕僚五味俱陈,忽然有些后悔这次让太子出外巡察江南道。
太子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刚易折。
幕僚从东宫出来时,正好遇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金玉马车迎面而来。
车帘打起,一张花容月貌的鹅蛋小脸露出来,乌黑的发,白净似玉的肌肤,双眸柔婉似水,笑盈盈道:“徐洗马,我阿兄可在东宫?”
徐品在东宫任洗马一职,同宝鸾见过几次。
娇滴滴的小公主,明知太子在东宫,却还是为了他这小吏停车打招呼,如此谦虚贴心的小公主,着实招人喜爱。
不是皇室亲生女又如何,她如今的身份,可比其他两位公主高多了。
徐品叉手道:“太子殿下刚回东宫,想必还没有出去。”
宝鸾笑道:“多谢徐洗马告知。”
徐品道:“殿下客气。”
今日春分,对于宝鸾而言,除了太子回长安外,还有一件重要事。
一个月前圣人命人为班哥做宴,今天这场宫宴,是班哥第一次真正亮相人前。
宝鸾听宫人说,班哥被认回皇家后,太极宫一次都未召见他。这可不是好兆头。
没有太极宫的召见,今日的宫宴显得更为重要。
宝鸾一早听说太子回了长安城,急忙忙赶过来,一是为了见太子,二是为了请太子去宫宴。
有太子参宴,意义总是不一样的。
还没上台阶,宝鸾就开始唤:“阿兄,阿兄。”
唤了几声捂住嘴,想到自己已不是亲妹妹,万一太子阿兄嫌她聒噪呢?
宝鸾前进的步子犹豫下来,低着脑袋晃悠悠一步一阶,长裙曳地,身后捧裙的宫人们听见小公主的声音变得又轻又柔,风一飘就没了。
“阿兄——”特别小心翼翼。
相思从门内出来,看到宝鸾拾阶而上的速度像蜗牛一样慢,小嘴张张合合,似在喊什么。
相思迎上去:“殿下。”
宝鸾抬眸望见他,问:“我阿兄在忙吗?”
相思道:“不忙,刚歇下。”
宝鸾发愁:“啊?”抬脚一步跨两阶,已有对策:“那我等着好了。”
相思笑道:“殿下不必等,直接进去便是。”
宝鸾道:“这样不好吧。”
相思:“太子殿下知道殿下来,只会高兴。”
宝鸾听他这么一说,先前忐忑的心思消散大半,但还是决定等上半个时辰,好让太子歇一歇。
相思在旁奉茶,宝鸾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相思被看红了脸,忍不住开口:“殿下,可有吩咐?”
宝鸾收回过于好奇的目光,随便寻了个话头,问:“相思,你平时都去哪里玩?最近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相思答:“我天天待在东宫哪都不去。”
宝鸾诧异:“你不嫌闷吗?”
相思笑道:“若可以,我也想去外面瞧一瞧。”
宝鸾一顿,而后震惊,想要再问,相思已经走开。
半晌后,太子走了进来。
宝鸾一见太子,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消失,扑过去想要求抱,眼见就要到面前,却又因四个月的分别和身世之事,双臂僵直半空。
太子主动揽过宝鸾:“小善。”
太子的怀抱温暖宽厚,袍间弥散着沉香与墨香,令人安心平静。
宝鸾情不自禁掉起金豆子:“阿兄。”
太子柔柔地拍她背:“这段日子,苦了你了,小善肯定很煎熬,是不是天天抹眼泪?”
宝鸾哭得鼻头嫣红,嘴硬道:“没有没有,就哭了一两次而已。”
太子俯低一瞧:“加上这次,也就一两次?”
宝鸾眼里含了泪,黑眸水光流动:“这次不算。”她揩掉眼角泪水,道:“这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着话,甜甜一笑,含羞花骨头似的明媚,直击人心。
太子终日沉郁的面容终于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小善真真世间第一可爱之人。”
兄妹俩一场叙旧,大多数时候是宝鸾说,太子侧耳听。
从太子离开长安后城中发生的事,一直说到她今天早上觑见的宫内趣事,小嘴两瓣,叭叭开说。
她声音轻细柔美,一句句话落入人耳中,令人不嫌喧闹反觉悦耳。说起她自己的大事,沉重悲痛的事实,经她一说,化作细雨春风,似乎永远有希望之盼有欢乐可取。
太子看着宝鸾,暮气沉沉的内心似有暖流涌入,他暂时卸下自己的无精打采,同她一道眉飞色舞。
太子遗憾地想,这么好的妹妹,竟然不是他的亲妹妹。
转念又想,幸好不是亲妹妹。李家哪能生出这般鲜活无邪的人物。
说起自己的食邑,宝鸾贴到太子耳边悄悄告诉他:“阿兄,我有钱了,以后你要办事,不必天天求着户部给钱,我凑钱给你。”
太子失笑。四个月来第一声畅快笑声。
“好,阿兄先谢过小善。”太子不忍打击她,笑道:“为了回谢小善,以后小善出宫开府,阿兄定给小善建一座最大最华丽的公主府。”
宝鸾搂着太子脖子伏在他肩头:“阿兄,你回来了真好。”
太子问:“小善,方才你说想请我去哪?”
宝鸾重新说起宫宴的事,这一次没有掩藏,提了班哥。她瞅着太子脸色,怕他不肯去。
二兄就不肯去。倒是三兄,早早地就递了话说一定会参宴。
不过三兄是个和事佬,平时谁都不得罪,就算不特意请他,他也会去。
太子差点忘记自己多了个弟弟。
好在班哥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东宫马球赛班哥天生英猛的禀赋,令人记忆犹新。稍微回忆一下,就想了起来。
太子对视宝鸾:“你没同他生嫌隙,反而替他来请人?”
宝鸾长睫浓翘,茫然问:“我为何同他生嫌隙?”
太子浅笑,一时不知是该感慨幼妹心大,还是感慨幼弟手段了得。
太子问:“你来请人,是他教你的,还是你自愿的?”
宝鸾道:“当然是我自愿的,他还不知道我为他张罗呢,对了,阿兄,这事你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去参宴,得多伤心。”
太子点点她挺巧鼻尖:“谁说我因为你才去?”
宝鸾捂鼻子:“不是最好啦。”
太子牵她往外,“走吧,进宫。”
宝鸾想起相思的提醒,问:“阿兄,你要不要先去太极宫拜见那位陛下?”
太子冷若冰霜:“改日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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