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过乌黑云髻时,眸光蓦地一沉,沉吟问:“那支碧玉垂珠步摇呢?”
宝鸾移开目光,心虚道:“戴了几次,戴腻了便抛开了。”
齐邈之道:“云霄那丫头上次也想要它,她若知道你得了那物却又抛开,定要气死。”
宝鸾轻声道:“比那物好的东西她多得是,未必稀罕我这一支。”
齐邈之笑道:“说的也是,一支步摇而已,你腻了这支,抛开便抛开了,下次若有好的,我再送你。”
宝鸾道:“不劳破费,我近来喜欢花草,不喜金玉。”
齐邈之哈哈笑两声:“瞧你,生得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却端得一派老气横秋,小善,我何时得罪过你,你总是拒我千里之外?”
宝鸾咬着糖,腮帮子微鼓,漫不经心撒谎:“并没有。”
齐邈之笑着靠前:“难道因为我是皇后的外甥?”
宝鸾被戳中心思,撇开脑袋,小声低喃:“都说了没有。”
车厢内安静下来,宝鸾知他喜怒无常,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齐皇后势大又讨得太上皇喜欢,齐邈之身为齐皇后最宠爱的外甥,行事向来放荡不羁,宫中多数人都不愿得罪他。
半晌,宝鸾从纸袋中拣出一颗糖递给齐邈之:“吃不吃?”
齐邈之接过糖:“算你有良心。”
紫衣巷大柳树旁的破旧民居,一房昏暗窄小的平屋亮起一豆油灯,灯台里油芯早就燃尽,最后一末尾巴勉强撑住须臾光亮,随即陷入黑夜。
屋内东南角靠窗的地方隔着一张几块木板搭成的床,床上直挺挺躺着个形容憔悴双鬓银白的老妪,听见屋外脚步声,她艰难地唤了声:“班哥,是你吗?”
屋外有人应道:“阿姆,是我,我回来了。”
月光照出来人的影子,常年食不果腹的身体,虽然比同龄人生得略高些,但看上去瘦弱得很,怀中紧紧抱着一团包袱,蹑手蹑脚窜到墙角下的水缸。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崔家侍奉珍禽的虎奴班哥。
班哥洗了身体换一件干净衣衫,菜地里摸黑收了荠菜,拣了蛋将鸡赶进笼里,将明天要用的柴劈好,复回到厨棚烹吃食,有条不紊地做完所有事,端着两只碗往屋里去。
班哥将埋了肉的白米饭拿给郁婆吃,他自己悄悄背过身吃昨天剩下的粥和胡饼。
郁婆闻见肉香,惊讶:“今日怎地有肉吃?”
班哥道:“崔府里的人赏了些银钱。”
郁婆让他吃肉,班哥道:“我在府里吃饱了才回来的。”
低下头掰饼喝粥,狼吞虎咽,吃得精光。
郁婆抹泪,想为他拍拍背却没有力气,她病得太久,终日躺在床上,连坐起来都需要人扶。
“阿姆没用,阿姆没能照顾好你,反而拖累了你。”郁婆悲戚,眼中无尽的愧疚与自责。
班哥劝慰:“阿姆,我就只你一个亲人,我照顾你是天经地义的事,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阿姆说这话,岂不伤我心?”
郁婆听他说伤心,立马停下自怨,道:“班哥莫伤心,是阿姆错了,阿姆再也不说那话。”
班哥问起白天隔壁刘婶是否过来照拂,郁婆道:“一日来三回,真是个好人。”
班哥附和两句:“是啊,是个好人。”
若没有那一月五十文的酬劳,是不是“好”人就得另说了。
他在崔府侍奉老虎,一个月两百文钱,舍出五十文给刘婶,剩下一百五十文,刚好够他和郁婆租住吃食,可郁婆身上有病,药方中好几味价高的药材,这钱就远远不够了。
“那是什么?”郁婆看见桌子上有个包袱。
班哥将包袱拿给她看,全是碾好的药包:“阿姆,明天你又能继续吃药了,待会我将锅架上煎药,明天早上起来刚好吃药。”
郁婆掩面哽咽。
为了不拖累班哥,她曾想过一死了之,临到头来却又舍不下他。她同这孩子相依为命,看着他一点点从襁褓之中的婴儿长成如今的模样,她不甘就这么去了。
郁婆知道家里已经没有半分积蓄,今日吃肉又抓药,这赏钱必然得之不易。
她不放心,问:“班哥,你今日可好?没有人为难你吧?”
班哥道:“崔家人人和气,郎君娘子们乐善好施,怎会有人为难我?”
他收起装药的布袋,珍宝般放进柜中,收拾桌上碗筷,往厨棚去了。
郁婆倚在床架上捶了捶胸口,大开的门隐约可见厨棚升起灰烟与红光,班哥蹲在砂锅前煎药,沉稳耐心,半大的身影,毫无半分孩子的稚气。
郁婆心中扯着阵阵的痛楚,无力地颤着唇,泪水自眼角滑落,脑中浮现曾见过的那些金贵人物。
奢华宏伟的永安宫,珠翠环绕的丽人们穿梭其间,麒德殿前穿甲佩剑的皇家卫队威风凛凛,梨园两部坐立伎的宫廷乐舞纱罗飘舞奏起胡乐,每年的春天,天子领着他的儿子们在皇城蹴鞠打马。危险激烈的马球赛,是宫中所有人热爱的盛事。
她的班哥本不该在这方窄破的陋屋,不该穿着满身补丁的旧袍守着砂锅煎药,他该在那华美庞伟的皇城里,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挥动球杆,享尽世人的爱慕与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