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但不仅仅是医院。”钟鸣说道:“还是全市最好的临终关怀医院。”
这下子范云哲彻底没话说了。
病房内再一次陷入了良久的寂静之中。
就在两人以为这种沉闷的气氛要持续很久时,突然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请问,是钟鸣先生的病房吗?”
钟鸣看了看一脸莫名的范云哲,转头道:“请进。”
门外走进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她的双手抱着一捧鲜花,看到范云哲的时候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没想到病房了除了钟鸣还有别人。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还有客人,不然我先出去……”少女小心翼翼地提道。
“没关系的,你们先说。”范云哲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着少女微笑。
少女似乎有些害羞,低着头,偷偷地看了看有些憔悴的钟鸣,“钟鸣先生,我是你的书迷,今天是代表我们书友会来慰问你的,请你一定不要放弃希望,我们都想看到你更多的作品,希望你能尽快康复!”
少女一口气说完,微微有些气喘,红着脸把鲜花放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
钟鸣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轻吐了一口气,对着少女郑重地说道:“谢谢。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范云哲总觉得胸口微微有些发闷,对着钟鸣做了个手势,径自离开病房,无视了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点了一支烟,却又不抽,只是这么夹着,对着墙壁发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烟头早已熄灭,随后,他将仅剩一截的烟头随手扔进了垃圾桶中,走向钟鸣所在的病房。
“啊,你回来了嘛。”钟鸣看了下走进门的范云哲,招呼道。
范云哲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钟鸣和摆在他旁边花束,嗅了嗅鼻子:“走了?”
“嗯,走了。”病床上的男人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那孩子似乎并不知道这里并非普通的医院。”范云哲说道。
“不知道也好。”钟鸣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否则让这么年轻的小女孩红了眼眶,本身就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吧……”
“就让他们的悲伤,留到我感受不到的时候吧。”
“嘿,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吧。”钟鸣似乎是因为长时间坐在病床上有些倦了,将背后的靠垫撤下,缓缓躺在了病床上,吃力地伸了个懒腰,“不过话说回来,想想确实有些不甘心,明明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写出来的,可是已经没机会了啊……”
“那么,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的话,你会写出更好的作品吗?”范云哲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钟鸣讶异地看了看范云哲,随后又闭上了眼睛,“或许吧,其实我有一部没有出版的小说,是我的自传,里面记录了一个生命定格在二十四岁男人的成长历程。这是我所有的小说里最喜欢的一本,现在的很多人总是追求小说背景的瑰丽奇幻和情节的戏剧性,却忘记了真正能够直击人心的恰恰是我们生活中看似普通的‘真实’啊。”
钟鸣的语气有些惆怅,“我写了很多虚构而成的故事,故事中的一个个人物都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读者们往往为他们得到的奇遇所欣喜,为他们遭遇的苦难而难过,可是这些欣喜和难过的情绪他们统统都感受不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不存在的。或许这就是我困于瓶颈之中的原因,我没办法让自己相信,我所想象的那些悲欢离合是真真正正的存在于某个世界的,真实的东西啊……”
“如果那些是真的,那么……”
“那么,该是多么有趣的世界啊……”钟鸣喃喃道。
————
范云哲离开后很久,钟鸣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身体渐渐变轻,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唤他,他的思维越升越高,离那无数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要死了啊……
哼,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当钟鸣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想过,死亡有时并非终结,或许会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
范云哲回家之后把钟鸣送给他的移动硬盘插在笔记本电脑上,点开之后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交接给自己的目前连载的小说结尾。而在这个结尾的旁边,还有一个名为“钟鸣自传”的文件夹。范云哲点开了这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的排了二十四个文档文件,似乎暗示着钟鸣走过的二十四年。
这个从钟鸣刚刚开始写作就与其搭档的中年编辑开始一个文档一个文档地查看钟鸣的生平,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值得一提的是,他看的相当认真,可在每个文档上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这么说可能会让人觉得十分矛盾,但情况就是如此,范云哲用这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很“认真”地看完了钟鸣自传里的二十四个文档。
随后他突兀地消失了。
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只有电脑上还开着的第二十四个文档,显示着刚刚这里还有人存在。
我们可以看到第二十四个文档的结尾有着这样一段话: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钟鸣应该是一个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天才,他年少成名,有着在写作上令人艳羡的天赋,在出道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就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惜天妒英才,在其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染上绝症,于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写出更好的小说了,无奈只得抱憾此生。”
“可我想说的是,有时候人们总是主观地认定一件在他们看来沉重的事情发生在他人身上就一定也是沉重的……于我而言却并非如此。人常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惧,很遗憾我并没有体验到这种恐惧,因为我对自己的境遇早有预料。”
“可能绝大部分人不知道的是,我的病其实是先天性的,也就是说,从我降生到这个世界时,就已经注定了或许是十年后、或许是二十年后自己的死亡。因此等待死亡于我而言并非一个突如其来的玩笑,而是早已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于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时间的宝贵,并且不敢浪费其一丝一毫,最终我成为了今天这样的一个人,我很自豪。”
“这世间快乐的源头千奇百怪,可悲伤的原因却大致相同。生离和死别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之痛,他们或许会缅怀以前的岁月,然后随着年华老去,记忆也渐渐模糊,最终忘却曾经的信誓旦旦。然而我就要成为他们所缅怀又最终忘却的人了,每当我想到还有这么多未曾谋面的人怀念着我,就心满意足。”
“一直都有很多人伴我同行,在走向未来的道路上,我从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