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影正?要痛骂,被宋时?俊一把扯住:“我有三个儿?子,没了两个还有一个。你有几个儿?子?”又压低声音道,“几年前?你伤了身子,再也生不?出来了吧。”
杨鹤影羞恼的?不?肯说话。
宋时?俊转头:“致娴妹子,你怎么说。”
周致娴手足无?措:“家母,我娘,她,她身体虚弱,经不?起颠簸…这这…”她父亲早亡,与纤弱的?母亲相依为命长大,母女之情重逾性命。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宋时?俊烦躁的?用力摆手,“咱们?这就撤回去,与太初观躲清闲的?那几个从长计议,现在不?追了!”】
“不?错,倘若不?是你相救,便是游观月赶到,我也已?被废了。”慕清晏神情淡漠,“没办法,戚云柯指责的?罪名着实太卑劣了,事关家父清誉,我当时?是真的?乱了方寸,一时?心急才会中了圈套……”
蔡昭想了想,觉得还是说清楚的?好?,于是扭头又走了回去;看见慕清晏衣襟露出来的?胸膛绷带结散开了,她忍不?住走近了去系。
慕清晏低头,看见女孩发髻柔软的?头顶,一时?心头浮沉若失。
“令尊被孙夫人毒害,你硬是忍了三年才向聂喆发难……”蔡昭挑出绷带一端,绕了个圈,“不?,你不?是因为令尊清誉受损,才心急中计的?。”
她抬起头,“你是为了找我,你想尽快与我分说清楚,告诉我你爹不?是那样卑劣的?人,这才失手被擒的?。”
女孩的?目光干净清澈,宛如未受侵扰的?平静湖水,慕清晏展开双臂环住她,臂膀用力,修长的?肌肉束微微贲张鼓起。他用唇去贴合女孩纤细的?颈项,最后埋入细腻温柔的?颈窝。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我们?不?能分开。”他喃喃着,“说好?了以后相依为命,你明明点头答应了的?……”
蔡昭心中酸痛难当,还是强撑着将他推开几寸,“我只想问你两件事。第一,胡凤歌对你到底有没有二心?说实话好?吗。”
慕清晏眸子一暗,脸上?的?温情缓缓冷去,“不?,她看待路成南如父如兄,因此恨聂恒城入骨,又鄙薄聂喆的?为人,对我忠诚,并无?二心。”
女孩干净的?眼中发出疑问。
“但是她对于惠因用情太深了。”慕清晏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曾数次旁敲侧击,然而她对于惠因深信不?疑。吕逢春长了十?七八个心眼,我不?能叫胡凤歌坏了大计,于是只字未提。”
说完这句,他便等?着蔡昭的?指责,然而女孩却点点头,又问,“第二,倘若上?官浩男奋死平叛,他,还有和他一样忠诚于你的?部众,他们?孤军奋战,最后会死多少人?”
慕清晏放开环抱女孩的?双臂,神情高傲残酷:“可是唯有这样生死一线,才能剔清黑白,分出忠奸,极乐宫,我才住的?安生。”
“聂氏叔侄在教中经营了四五十?年,人际关系盘根错节。清教务易,清人心难,天知道哪日跳出个惦记聂氏恩情的?逆贼来暗算我。卧榻之侧岂容鬼祟,然而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大肆屠戮业已?臣服的?教众……”
他咬牙,腮颊微微鼓起,“胡凤歌自己瞎了眼,喜欢上?个伪君子;上?官浩男过不?了这关,也是他自己本事差劲,我有什?么错!”
蔡昭静静的?望着他:“所以,他们?的?死也在你的?算计中?”
慕清晏目光阴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昭昭,我希望你明白,王座是白骨铸成的?,权柄乃鲜血浇筑,天下哪有花团锦簇的?太平。”
“我姑姑说有的?。”蔡昭微微侧头,仿佛回忆,“她差一步就成功了。”
“最终还是没成,先?人身埋黄土,凌云壮志俱成云烟,而这世道,还是一般无?二。”慕清晏神情冷漠,“昭昭,你亲眼看着你姑姑一日日凋零,应该明白我的?做法。”
蔡昭心中凄凉:“是呀,我曾多少次的?为姑姑不?值,可是不?值归不?值,我并不?觉得姑姑做错了。当时?在极乐宫地下,若非胡凤歌倒戈一击,我们?早就死在韩一粟的?陷阱中了。慕清晏,你不?是没有办法支开胡凤歌,你只是不?想有半分打草惊蛇之险罢了。”
“可是,为了一个救过你命的?人冒些风险,是值得的?。我姑姑也喜欢了一个坏人,可这并不?是她的?错,胡凤歌也是这样。还有上?官浩男,还有那些忠于誓言的?部众……你不?该这样轻慢人命,太暴戾残忍了。”
慕清晏激愤的?冷笑:“轻慢人命?暴戾残忍?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认识你之前?,我是这样的?人已?经很久了,你难道如今才知道?!哼哼,看来还是让戚云柯他们?将我废了的?好?,免得日后成为祸患——何必救我!”
蔡昭走近他,去扯他的?衣袖,却被他用力甩开。
“我知道你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我曾帮过你救过你,如今你救了我,一回还一回,以后两不?相欠。哼哼,蔡女侠这本账算的?不?错啊!”
慕清晏脸上?是骇人的?铁青,眼中却染起一缕缕血色,跋扈而绝望,“废了就废了,反正?我从小?就是这等?烂命,用不?着你可怜!”
蔡昭再去扯他衣袖,这次倔强的?扯住了不?被甩开。
慕清晏暴躁狠厉的?大声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要走便走,我不?会低声下气来求你的?!我……”转头之际,却看见女孩已?是满脸泪痕,他不?由得愕然。
蔡昭哽咽难言,“你这么要强,怕黑又怕火,便是有一身深厚的?修为,还要每天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若是成了废人,你还怎么活啊…你怎么活啊!”
慕清晏一阵心酸——这世上?唯一不?会嫌弃自己的?父亲,也已?经去了,还有谁会在意自己怎么活呢。
蔡昭仰头望他,“我相信,没有七虫七花丸,游观月他们?也不?会背叛你;不?用生死试探,你也能找出忠诚的?部众。”
她泪眼盈然,声音嘶哑,“我知道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此次救你出来,只盼你也能多少相信这些。”
慕清晏心间像被注了一汪水般绵软,将女孩拉入怀中,用尽力气紧紧抱住,仿佛这是他仅有之物。他低低呢喃道,“你别走了。等?这次过后,我会给游观月他们?解药,也会学着相信别人,好?不?好?,好?不?好?……”
蔡昭胸口一阵阵烧灼般的?疼痛,痛到几乎难以发声。她笑着点头,泪水簌簌落下,“我信,我信。但是,我想回家。”
慕清晏心中大恨,他用力推开女孩,阴厉狂笑,“说了那么多好?听的?,最终你还是要离弃我!好?,你走,你要是此刻走了,我以后一定忘记你!就算再见,也是形同陌路,我说到做到!”
蔡昭忍着泪,“对不?起……我想回家,我想家了。”说着,她缓缓转身。
“蔡昭!你别后悔!”慕清晏冲她背影厉叫,心中犹如烈火钢刀肆虐,愤恨与痛楚疯狂蔓延周身,“我不?会第二次原谅你离开我,你别后悔!”
蔡昭没有回头,坚定的?一步步走出了山洞。
慕清晏觉得自己的?腔子仿佛都空了,木偶般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孩头也不?回离去,留下一洞清冷孤寂,静到天地虚无?。
蔡昭脚步虚浮的?下了山,坐上?破旧的?马车上?。她扯起自己袖子胡乱抹掉泪水,然后驱车前?往太初观。一路上?,她反反复复的?对自己说‘不?能哭,不?能哭,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
日夜兼程,将自己累到全身乏力,才勉强将那人的?身影从自己心头脑海中驱赶开。
走到第三座小?镇,将马车半卖半送的?处置后,她购入一匹良驹后继续赶路,风雨击打亦不?停步。终于,在第七日回到了太初观。
此时?的?太初观挤满了六派弟子,以及与六派沾亲带故的?江湖客,大家正?乱糟糟的?讨论如何从魔教手中救回各派家眷——其实已?有人暗中去联系魔教分舵,然而要命的?是,动手掳人的?并非如今的?魔教当家吕逢春,而是不?知在何处的?慕氏部众。
戚云柯与周致臻身心受创,始终黑着脸不?说话。
杨鹤影急的?满地跳脚,吼着赶紧救人啊,然而怎么救人无?人知道。
蔡平殊与宁小?枫躲在屋里长吁短叹,回忆先?前?落英谷出魔女时?自家先?辈是怎么应对的?。
宋时?俊只好?愤怒的?再再再一次咆哮申明:老子早就说过不?该抓慕清晏的?,你们?为啥都不?肯听老子的?!
在这一团纷乱中,蔡昭的?出现不?啻于一记惊雷。
如荆棘枝条般四面八方刺过来的?尖锐目光,或鄙夷,或惊愕,或忌惮,或讥讽……小?小?纤细的?身形坚定的?从人群中穿过,视而不?见。
戚凌波横里冲出,重重打了蔡昭一个耳光。
巴掌力道之大,蔡昭的?脸都被打偏了,粉白的?脸颊迅速肿起红涨一片。
戚凌波两眼红肿,指着蔡昭破口痛骂:“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你怎么敢…怎么敢打伤我爹!我爹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疼你比疼我还多!你却寡廉鲜耻的?去勾结魔教妖孽,为了救出情郎,竟然连我爹都敢下手,我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说着,她唰的?拔出长剑,劈头就要向蔡昭斩去。
“够了!”宋郁之拔剑跃至,铛的?一剑荡开戚凌波的?剑锋,“该怎么处置她,由各位掌门发话,轮不?到你动手!”
戚凌波眼珠都红了:“你又来护着她!哼哼,可惜啊,她分毫没把你看在眼中?睦镏挥心歉瞿Ы萄酰?好?,她的?性命我先?留下了,由各位长辈处置,但我要为父报仇——她哪条胳膊伤了我爹的?,我就斩哪条胳膊下来……”
“你发什?么疯?!当着天下群雄的?面,别给青阙宗丢脸了!”宋郁之怒道。
戴风驰拔剑出鞘,大声道:“这小?贱人都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
师兄妹三人正?要吵架,蔡昭忽抬头:“凌波师姐,看好?了。”
戚凌波一愣。
蔡昭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指尖发力弹出,小?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迅疾的?曲线,绕过站在戚凌波身前?的?戴风驰,砰的?一声击打在戚凌波的?长剑上?。
剑锋嗡嗡作响,戚凌波手腕发麻,几乎握不?住长剑。
“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啊!”她尖声喊叫道。
只听叮叮一身清响,戚凌波的?长剑竟从剑尖起始,寸寸碎裂,直至剑柄。
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戚凌波手中很快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了,听见周围隐约有噗嗤轻笑,她又羞又恼。
蔡昭仅仅侧目看她,凛然之威,竟无?人敢呵斥。
——虽然戚凌波当时?并未运功抵抗,然而这柄长剑是尹青莲为爱女特意打造的?,亦是天下闻名的?利器,仅仅一颗小?石子就能将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碎成渣,蔡昭修为可想而知。
四面各种下作的?目光顿时?收敛许多。
“凌波师姐。”蔡昭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神色淡然,“挨你一巴掌是我客气,你别把客气当福气了。再敢出言不?逊,这柄长剑就是你胳膊的?下场。”
戚凌波心知自己讨不?到好?,忿忿丢下剑柄,跺脚离去。
戴风驰鄙夷道:“果然和魔教教主多混了几日,满身的?邪气,对自家师姐口出威胁,哼,真是魔性深重!”
宋郁之心中一股无?名烦躁,只觉自己适才作为不?及,还需蔡昭自己出手才喝退了戚凌波——为什?么总是差一步!为什?么自己不?能像那个魔教妖孽一样,毫不?犹豫的?将周身安危都豁出去,只是为了尽快见到心上?人!
当下他斜剑一挥,直冲戴风驰手中长剑而去。只听砰的?一声精铁刺耳,两剑相击,戴风驰长剑从中折断。
宋郁之冷冷道:“二师兄若要再说,咱们?师兄弟就来切磋切磋。”
“你也威胁我?”戴风驰怒。
“不?敢,只是忽然想和师兄切磋了。”
戴风驰只好?怒遁。
宋郁之护着蔡昭继续前?行,穿过一层层服饰各异的?六派弟子,穿过恶意与鄙夷织成的?目光刀锋,蔡昭终于来到了端坐殿中的?各派掌门面前?。
她端端正?正?的?跪下,先?解下腰间的?艳阳刀,摆放在戚云柯脚边:“姑姑的?艳阳刀,是用来除魔卫道的?,我不?配用它。”
然后解下左腕上?的?银链,放在快要哭出来的?宁小?枫面前?,“外祖父亲自为我打造的?护心链,我用它救了魔教的?人,我也不?配用它。”
最后拆下蔡平殊亲自为她雕的?桃花簪,蔡昭披散长发,恭恭敬敬向五派掌门磕了三个头,清声道,“弟子蔡昭,欺师灭祖,勾结魔教,伤残同门,不?敬尊长,实是罪无?可恕。今日诚心请罪,无?论何等?责罚,甘愿领受。”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哗然。
他们?见蔡昭堂而皇之的?回来,不?是以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就是以为她另有依仗,是来谈条件的?,谁知竟是任凭处罚。
别说数罪并罚,光是一项欺师灭祖就够去半条命的?了。
“昭昭,抬起头来。”戚云柯忽然出声,“你这次回来,是想明白了么?”
蔡昭抬头看去,那张慈爱厚道的?面庞仿佛数日之内老了几岁,顿时?心中愧疚难当。她哽咽道:“是,昭昭都想明白了。我舍不?下家人和师门。”
戚云柯白着一张脸点点头。
“昭昭,昭昭!”周致娴心急如焚,“我娘,还有大伯母,她,她们?……”
蔡昭微微一笑:“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此时?应该在路上?。”捉拿到各派家眷后,游观月应该是快马加鞭赶来太初观要挟的?。
“你能肯定?”周致娴颤声问道。
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样紧张的?杨鹤影和故作洒脱的?宋时?俊,微笑道:“致娴姑姑,他们?一定很快会回来的?。”
周致娴松口气,“好?,我信你。”
“行了,现在来论罪吧。”李文训神情威严冷峻,声音犹如钢刀刮刺般骇人。
周围先?是一阵静默,随后被嘈杂淹没。
倘若就事论事,欺师灭祖勾结魔教都是属于杀生大罪,合该被清理?门户。
但鉴于蔡昭在营救过程中,并未闹出人命来,往后退一步,也该被废去一身修为。
对于这个提议杨鹤影大声赞同,一来他记恨蔡昭害大出洋相,二来想要提前?去掉一个了得的?来日之秀。
蔡平春宁小?枫夫妇自然不?肯,直接耍赖要将女儿?带走,看哪个敢拦。
宋时?俊特别大度,表示谁年轻时?不?犯错啊,反正?没出人命,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话遭到李文训的?激烈反对,家有家法,派有派规,倘若这次轻纵了蔡昭,以后别的?弟子也结交魔教伤残师长同门,是不?是也可以轻轻放过了?
在吵闹声中,周致臻轻轻来到蔡昭身旁,俯|下身子,低声道:“昭昭,你姑姑……真的?喜欢那个人么?”
蔡昭侧脸看去,不?过分别半个多月,周致臻既忽的?两鬓斑白了。她心中难过:“喜欢过的?,但后来应该不?喜欢了——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周致臻自言自语道:“是呀,喜欢错了人,就该赶紧放下,平殊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摇摇头,踉跄离去。
经过一日一夜的?争执讨论,最终的?结论是七记九阴透骨蟒鞭,随后拘入万水千山崖面壁思过。起初蔡氏夫妇依旧不?肯,但蔡昭却同意了——
太初观的?正?元殿塌了一半,五派掌门她挨个伤了个遍,更救走了魔教教主,这样大的?罪行倘若轻轻揭过,里里外外几千双眼睛看着,以后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还怎么义正?辞严。
也仿佛只短短半个多月,闲散自乐的?小?姑娘忽的?长大了。
宁小?枫凄怆落泪。
戚云柯也赞成:“就让昭昭受了这顿罚吧,受罚之后再有人耻笑羞辱她,拿这说事,就让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有功就赏,有过当罚,罚都罚过了,以后昭昭谁也不?欠了。”
“师父……”蔡昭心中感激——她知道戚云柯一定是听说戚凌波为难自己的?事了。
本来杨鹤影觉得这处罚太轻了,打算暗中联系几位有名望的?侠士来逼迫重罚蔡昭。谁知戚云柯直接喝破:“没有蔡平殊,你们?杨家上?下早被聂恒城练成尸傀奴了。杨门主,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的?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杨鹤影只好?悻悻作罢。
戚云柯唯唯诺诺时?,宋时?俊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戚云柯气势十?足了,宋时?俊又有些酸溜溜的?,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风。
次日傍晚,天色晦暗,阴风阵阵,正?是行刑之时?。
太初观的?刑架高大威严,颇有狰狞之状。
蔡昭身着白衣,双膝跪倒,两臂环抱巨大刑架,并以锁链将两腕连住。
黄沙铺平的?刑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除了六派弟子,还有许许多多江湖客。
古往今来,人类的?兴致都没多大变化。
在李文训的?目光督促下,樊兴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冰晶玉盒过来,寒气四溢的?盒子中是用来封穴的?冰针,根根细若纤毫,晶莹剔透——蔡昭忽然想起了与当初要废慕清晏修为时?那套粗大狰狞的?金针,果然天道轮回,她心中苦笑。
樊兴家带上?冰蚕丝所制的?手套,开始给蔡昭封穴,一针玉枕,二针天柱,三针风门……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寻常皮肉伤根本无?关痛痒。
是以行刑之前?,必须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只留一成功力护住心脉。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又能让受刑者?无?法运功抵挡痛楚,充分受罚。冰针入体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那时?行刑完毕,受刑者?如果还有意识的?话,就可以运功自疗了。
到最后一处百会穴时?,樊兴家咬了咬牙,微微侧过身子,遮住李文训的?视线,手上?一抖冰针就消失了。蔡昭察觉到异常,微微讶异的?侧头看去,只见樊兴家脸颊又红又汗,既尴尬又心虚,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烟跑了。
李文训皱起眉头,喃喃道:“才扎了几根冰针就累成这样,兴家该多修炼了。”随后,他也走开去取蟒鞭了。
蔡昭趴在型架上?,阖起双目——一股久违的?无?力感充溢全身。
年幼时?嘴馋枝头果子,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树,探出圆圆的?小?身子去够,下面是大呼小?叫的?惊恐奴仆,后来的?她只需掂几颗小?石子,便能穿过浓密的?枝叶打下想要的?果子。
年幼时?被关在屋里罚写字,粗重的?门栓和黄铜大锁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后来她指力所到之处,拧断木栓铜锁犹如齑粉。
自她十?一岁修为突破后,再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笨拙感,真是奇妙的?感觉啊。
这还是樊兴家偷摸给她多留了一成功力,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废掉丹元经络,一身修为尽毁,他会怎样呢?他该有多害怕呀。
啪的?一声巨响,李文训抖开长长的?九阴透骨蟒鞭,森森玄铁所制的?刑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整条蟒鞭形如一条漆黑巨蟒,不?但沉重尖锐,鞭身上?还遍布倒刺般的?鳞片,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胆小?的?围观者?已?是两股战战。
“开始行刑!”李文训大声道,“第一鞭!”
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重重落在女孩纤细的?背上?。
“啊!”蔡昭发出短促的?尖叫。
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满血泡的?伤痕,剧痛和炽热致使全身筋肉不?断抽搐。
舌尖尝到血腥味后,她听见宁小?枫的?尖叫,还有蔡平春激动的?争论声,仿佛是在要求将七鞭分开行刑。
这怎么可能呢?从古至今,九阴透骨蟒鞭的?刑罚从未分开执行过。
下一鞭落下时?她不?能再叫了,她想,不?然爹娘会更担心。
“第二鞭。”李文训稳稳的?喊道。
——“啪!”
蔡昭怕再咬到舌头,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将疯狂痛楚的?叫声淹没在层层衣料中,汗水打湿了额头,渗入眼睛火辣辣的?疼。
这次控制的?很好?,没发出声音。
“第三鞭。”
蔡昭呜咽一声,衣袖似乎撕破了。
她好?像听见母亲悲戚的?哭声——这声音不?应该哭啊,这么娇俏讨喜的?声音,应该用来跟父亲调笑,跟镇民逗趣,跟儿?女恶作剧啊。姑姑护了她十?几年,何曾让她这么哭过,爹爹,你快哄哄她。
姑姑说,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我都只能排第二呢。
以娘的?出身家世,本可以逍遥快活一生,可她却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为了守护姑姑,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户的?过了十?几年。
爹爹,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许多,你当我没看见你偷偷翻阅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记么?
等?我出师了,我就回去守着落英谷和小?晗,让你陪着娘出去游山玩水,好?不?好??
我么,我再也不?想出去了,就一辈子待在落英谷吧。
“第四鞭。”
蔡昭一阵抽搐痉挛,背部火烧一片,察觉不?出这一记抽在何处了。她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的?肉串,柴薪爆裂,尖利的?玄铁倒刺划开血肉,皮肉层层裂开。
记得她八岁那年,第一次学着甩银链时?,手背也划出过一道深深的?血痕。
姑姑还没说什?么,戚云柯已?经哎哟连天的?冲了上?来,抱着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还责怪蔡平殊太狠心,“孩子才几岁,她还小?呢!”
蔡平殊无?语:“当初我跟你结拜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婆婆妈妈。”
姑姑说,她与师父之间真是彼此什?么糗态都见过了——
戚云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块裤料,露着半边臀部满林子逃命;女扮男装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无?处可逃,只好?剃头表示要出家,谁知刚剃到狗啃状,花娘却移情别恋了。
少年戚云柯,以为这种嬉笑玩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
可惜人到中年,他俩一个成了琐事缠身的?青阙宗宗主,一个常年卧床,病骨支离,肆意欢笑江湖岁月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于是戚云柯就将小?小?蔡昭放在肩头,在小?姑娘清脆的?欢笑声中满街晃荡,然后将外头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桩桩讲给家中的?蔡平殊听,一室欢笑。
可惜,昔日放在肩头的?孩子,偷袭重伤了戚云柯。
“第五鞭!”
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唇肉裂开,铁锈味盈满唇齿;她听到了自己骨骼挪动的?声音,是鞭伤至骨了吗?仿佛是活鱼被逐一拔掉鳞片一般,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着。
她还听见李文训的?声音,似乎没之前?那么稳了。
为什?么今天周伯父没有来呢?
姑姑说,年少时?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风致,难描难绘,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梦中人。
蔡昭忍不?住好?奇,既然如此,姑姑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呢?
蔡平殊幽幽叹息,没有回答,眼神郁郁幽远。
人为什?么要喜欢错的?人呢?
要是姑姑能喜欢周伯父,是不?是后来的?遗憾都不?会发生了?
和成为废人相比,闵老太婆也不?是很难对付啊。
那个慕正?扬,长的?什?么样?
是不?是像他一样,高高的?鼻梁,俊美的?眉眼,欢喜的?时?候嘴角含笑,眼神温柔,气恼的?时?候冷笑连连,一张嘴能气的?人跳脚。
“……第六鞭!”
疼到极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干裂的?唇间嘶嘶的?喘着气。为什?么,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依旧能感觉到心头的?酸涩发堵。
眼前?金星四溢,仿佛幼年夏夜乘凉时?乱飞的?萤火虫。
小?小?的?蔡昭将破皮的?小?手举到姑姑眼前?,呜呜哭泣,“我那么喜欢小?黄,它为什?么要咬我,呜呜,我以后再不?喜欢小?猫小?狗了,呜呜……”
姑姑声音温柔,“昭昭呀,喜欢不?是错。倘若发觉喜欢错了,想办法改过来就是了。”
“这个世间很美好?,永远别因为害怕,就不?去喜欢了。”
泪水涌出,蔡昭哽咽到无?声哭泣。
于是她想,实在太痛了,想些高兴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时?,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时?,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想想冬雪累枝时?,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
他不?会打雪仗。
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
慕父好?静,成伯年老,连十?三在外学武,他没有同龄人,他的?童年无?多欢悦。
雪岭上?时?,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
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他笑起来那么欢悦,比艳阳还耀目明媚。
他不?是坏人,她也没有喜欢错人。
但是,他们?只能到这儿?了。
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
她视线模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的?想着,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
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那样,容易做恶梦的?……
“教主,咱们?赶紧走吧。”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们?发觉了,又是一阵凶险。”
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
观刑的?人群外围,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
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一把抱起了她,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
“教主,我们?真的?得走了!”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啊!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
马车颠簸了半日,众人来到溯川之畔,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
慕清晏走下马车,转头对游观月道:“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
游观月一愣,连忙应声。
“还有,传书?十?三,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
游观月本有些迟疑,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别跟来。”
慕清晏抽|出游观月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
他将身躯展开,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脚,衣袍,长发,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渐暗,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
水流很是温柔,闭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愿的?,没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随心行事,一人天下,无?人敢欺侮——
彼时?的?十?五岁少年,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
江水清凉,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后,他要忘记她,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不?用着急,慢慢来,一点点忘记,总能全部忘记的?。
溯川之水轻缓柔和,一波波漾来,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亲,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那滋味温柔而刻骨……
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