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观弟子里里外外的忙碌匆匆,准备正元殿的香案祭品外加桌椅茶点。
今日的他们,不知该是悲伤还是兴奋。要论倒霉,短短数个月内崩了两位掌门,还有十分不利的传闻,算是六派第了;但同时,两百年来第位魔教教即将在太初观内废去丹元经络,仅此桩,足以留青史。
蔡昭清晨起身,不疾不徐的穿戴整齐,出门前还给躺在外间的樊兴掖了掖被子。
没走出几步,迎面遇见丁卓领队巡守的弟子经过,丁卓随问道:“五师弟呢?李师伯不是让他跟你的么。”
蔡昭平静的回答:“五师兄昨日陪我去常坞堡祭拜常大侠,在山上受了些凉,加之疲乏过度,我叫他多歇会儿。”
丁卓皱眉:“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嫩的,五师弟是平素太懈怠了。算他是修习医道的,不该这么没用。算了,睡睡吧,师妹你去哪儿?”
蔡昭答曰:“我要去见爹娘。”
丁卓很有责任心的护送蔡昭来到蔡氏夫妇的居所后离去。
“娘呢?”蔡昭给独自坐在外间的蔡平春行完礼,四下张望。
蔡平春闻言,不禁露出宠溺的,“你还不知道你娘么,每日清早不在梳妆打扮上花上大半时辰,那是整日不舒坦。”
“还不是姑姑惯的,有回火烧眉毛大敌当前了,姑姑还好声好气的叫娘慢慢匀胭脂,不然擦在脸上不好看。”蔡昭面说话,面转身倒了杯热茶,回过身来亲手奉到彩平春面前,“爹,早起碗茶。”
蔡平春接过茶碗,稳稳的呷了几。抬看见呆呆望向窗外的女儿,纤瘦安静,他有心说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来惭愧,当初生下蔡昭时,落英谷危机未除,他与妻子镇日忙碌的不是如何调养蔡平殊的身体,是如何布置机关阵法,抵御外敌。
某日他兴冲冲的去见姐姐,忽见庭院中有个粉嫩可爱的小小女童,软绵绵的发束成两个圆鬏鬏,坐在小墩子上奶声奶气的背韵律歌。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哦,这是他的女儿昭昭。
小姑娘自小心宽讨喜,镇上孩童笑她没有爹娘,她会反问你有没有位天下第的姑姑;弟弟蔡晗比她更受父母关怀,她会反过来可怜弟弟没机会受到蔡平殊的教诲;甚至与周玉麒定下亲后,她能自我安慰嫁去周的种种好处。
无论发生什么,昭昭总能尽量往好处看。
蔡平春很是感激姐姐将女儿养的这样达观坚强,可他内疚于自己与妻子多年的轻忽,以至于下不知该如何劝慰女儿。
“昭昭……”他语气踟蹰,“你若实在担心那人,等行刑完毕,爹想法子将他带回落英谷囚禁,叫他过的舒坦些。”
蔡平春抬时,看见女儿正傻傻的望向自己手中的茶碗,“昭昭?”
蔡昭似乎这才醒,“……哦,谢谢爹。”
又过了阵,宁小枫总算将自己收拾的精致娇妩,三才款款出行。
“山芋呀山芋。”宋时俊背手走在前,“要出的……”
身后的庞雄信笑道:“掌门别念叨了,不是说魔教如今被吕逢春掌控了么,那姓慕的小子已经不是烫手山芋了。”
宋时俊脸忧虑:“根据本座苦心孤诣对抗魔教这几十年的经验来看,总觉得哪里不妥。”
“掌门您拉倒吧。”庞雄信挖挖耳朵,“老爷子在时您只管吃喝玩乐,夫人在时您诸不经心,别的掌门哪个没您命好,哪来苦心孤诣几十年。”
宋时俊骂道:“本座那是大智若愚大繁若简,脸上风淡云轻,心上记呢!总之你看吧,不经场大,昭昭不会这么容易对那姓慕的死心的。”
庞雄信迟疑了刻,“掌门,您……真的不介意小蔡姑娘与那姓慕好过么?”
“年轻小男女嘛,这算什么。”宋时俊挥挥袖子,“本座乃通达洒脱之人,怎会拘泥那等凡俗观念。成过日子,要紧的是颗心,心。”老风流鬼脸诚恳的指自己的心。
庞雄信眨眨:“掌门是说你自己花楼逛的多了,所以没立场说人……”
“老小子讨打啊!”宋时俊笑骂。
这时杨鹤影从后赶上来,看正元殿在前,他迅速沉声道:“宋大哥,别忘了昨夜你我商议之。倘若你能赞成将慕清晏押到驷骐门囚|禁,以后杨定为您马首是瞻!”他看周遭人渐渐多起来,说完这句匆匆向前走去了。
庞雄信不屑的哼了声。
宋郁之在原地悠哉的捋胡子,情微妙:“杨鹤影这人啊,被他老爷子养坏了。本不够吧,心还大。哼哼,倘是真无后患了,我又为何不坚持将人关押到广天门呢?”
“对了。”他转,“郁之人呢。”
庞雄信低声道:“三公子说要给那姓慕的沐浴更衣,叫他能体面的受刑。”
宋郁之满意:“到底是我儿,既有胆魄,又宅心仁厚。”随即又忧心道,“茂之这点不好,做太凶,分毫不给人留面子,天到晚得罪人,唉……”
说话间,他人与几广天门弟子迈进了正元殿。
周致臻低缓步向前走去,却被后的蔡三叫住了。
宁小枫见他眉心紧锁,色憔悴,素来保养得宜的俊雅面庞仿佛数日之间老了许多,不由得歉意道,“周大哥,平殊姐姐的你别往心里去。在她心中,您不是没有分量的。”
“我知道。”周致臻苦笑。
蔡昭低声道:“周伯父,姑姑常对我说起小时候在佩琼山庄的岁月,说起您手把手的教她习武练字……她每个字,每个招式,记得。”
顺女孩的话,周致臻思绪怅然。
——有些,后想来才分外伤怀。
那日少年刚从外祖父赴宴回来,父亲领个瘦弱矮小的女孩到他面前,说这是他的未婚妻。她已父母双亡,唯有幼弟个,老庄要儿子好好照料小姐弟俩。
少年郑重答应了。
少女虽然身世孤楚,但从无半分自苦之意,反洒脱磊落,乐观开朗——她会暗中周济生活艰难的旁支子弟,不痕迹的指点后进弟子的修行,不论人武艺高低她视同仁,坚持正直为人才是立身之本。
除了庄夫人对这未来儿媳不甚满意,周氏子弟大多喜欢她。
彼时的少年,说不上对少女多么深情厚谊,只觉得她与闵表妹样,是妹妹,是亲人,是他的责任,他要尽心照拂。
他不是不知道未婚妻对自己母亲与表妹微有芥蒂,但他觉得是细枝末节的小,作为晚辈与未来表嫂,未婚妻心胸开阔些,忍忍过去了。
当未婚妻偷偷离开佩琼山庄,在外面的天地中崭露角振翅高飞时,他还觉得暂时分别是好,免得亲戚关系越闹越僵。
再后来,未婚妻找他谈退婚宜,他以为是小姑娘闹脾气,微笑安抚过去了。
但是次两次三四次,被许多次提及退婚之后,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猜,未婚妻可能在外遇到什么人了。
他什么没问,他觉得未婚妻自幼懂识大体,算时糊涂,以后会慢慢回转的。
谁知,他没等到那天。
当未婚妻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哀求他娶妻生子时,他知道,自己很早以前已经失去她了。为了不叫命悬线的未婚妻继续负疚,这次,他听从了她的话。
时隔多年,周致臻以为自己已逐渐忘却了当初的哀恸。不曾想,当年的秘密这样猝不及防的被揭穿在他面前。
那张大红烫金的婚书犹如滩浓烈的鲜血,刺目惊心的泼洒开来,那支珠花玉簪更如柄利剑,冷漠无情的将他刺了个透心凉。
他记起来,当年曾隔窗见过未婚妻在灯下独自把玩那支缠有珠花的玉簪,当时她脸上是喜不自胜的情,目光缠绵婉转,情意深挚。
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不像表面上那么宽宏大度,毫无介怀。他深刻嫉妒那个未曾谋面的慕正扬,恨不能活活撕碎他。
原来,他直喜欢未婚妻,不是妹妹,不是责任,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不然不会几次回绝未婚妻的退婚请求,不会从到尾装作不知道未婚妻身上的变化。
他早喜欢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等知道时,却已太晚了。
蔡三还在温言劝慰,周致臻摇摇,什么没说,然后迈步进入了正元殿。
戚云柯与李文训早早抵达正元殿,正在说话。
李文训道:“掌门放心,观内切如常。据各处巡守的弟子回报,除了丁卓夜里在庭院中练了会儿剑,樊兴半夜溜了趟外厨房,无任何人走动。”
戚云柯苦笑:“等今日毕,放兴去镇上好好吃顿。他出身富庶,父母疼爱,何曾清汤寡水这么多日子。不过这太初观的内厨房手艺平平了,外厨房又能强到哪里去,唉。”
李文训想了想,“对了,还有凌波和戴风驰躲在假山后说话。他们倒不是半夜出来的,是从晚饭后直啰嗦到深夜。”
戚云柯:??!
李文训:“掌门是不是奇怪他们哪来那么多话要说,据经过的几弟子回报,他们戌时初刻讲的是昭昭的坏话,还胡乱猜测昭昭与慕清晏的关系,言语有些不大干净,回得好好训导——他们东拉西扯直到戌时三刻。”
戚云柯:?!!
李文训继续:“接他们开始讲郁之的坏话,贬低郁之的武艺为人还有才干,结论是戴风驰比宋郁之强多了。从亥时末开始,他们议论起了慕清晏的下场,说等慕清晏关押到万水千山崖后,要如何如何羞辱收拾他,两人说的好不开心,直哈哈哈哈哈的。”
戚云柯:!!!
“子时三刻的梆子敲响时,他们畅想完了未来日子,终于要回去了。”李文训道,“在回去途中,他们还说……”
“好了。”戚云柯捂额,“李师兄你憋说了。”
巳时正,五派掌门与李元敏,以及各派首要弟子,齐聚正元殿。
蔡昭站在父母身后,看宋郁之指挥两弟子将慕清晏架了上来。
——他身缠铁锁镣铐,披重重铁链,走步是叮咣作响。穿的是宋郁之的新衣裳,两人身量相近,倒很合身,可惜雪白的领隐隐渗出血色来,显是伤再度迸裂,像走在布满尖利荆棘的通道中。
因为伤势太重,铁镣又太重,慕清晏难以站立,宋郁之只好端把椅子给他坐。
慕清晏抬起,冲蔡昭笑了笑,是脸色惨白泛青,活像个死人;转过脸,看向其余人时毫无表情。他本生的明艳漂亮,衬上这么副疏离冷漠的气,尤其秀然出众。
宋时俊忍不住无声喃喃,“高手啊高手。”
庞雄信俯身凑过去,低声道:“掌门,当年你要是有这份容色,那年天下第公子大会上算打不过蔡平殊,样能拔得筹啊。”
“你给我闭嘴!”宋时俊差点气歪鼻子,要不是场面不允许,他真想回暴揍自小老弟顿,白费了从小带他逛花楼见世面的情分了!
站在正元殿门边的李元敏有些疑惑:“陈庆,张贺,还有司徒安城他们几个呢?怎么现在还没来。”
旁弟子拱手道:“禀告师兄,今日早不知怎么的,那七八弟子腹泻不止,如今在屋里歇息呢。”
李元敏心紧:“是不是有人下毒?”
“我觉得不像。”那弟子抓抓,“要下毒该冲咱们几个首座弟子来,下在那几个入门不久的弟子身上干嘛,何况只给七八个弟子下|毒顶什么用?他们七八人睡屋,我猜他们在屋里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弄成这样。”
李元敏放下心来,让其余弟子守在殿外,领四首座师弟往内走去。
戚云柯四下环顾,除了自女儿和弟子戴风驰可能因为昨夜讲人坏话讲的太晚,这会儿还没起床,其余所有人到齐了。
他清清嗓子:“魔教肆虐天下两百年,幸有天下武林正道匡扶正,虽屡经凶险,终保天下安宁。蒙三清上庇佑,北宸老祖有灵,我等不肖弟子于数日前擒获魔教教慕清晏,本该将其处死,方是大快人心,然其毕竟恶迹不显,北宸弟子仁为怀,现决议,废其丹元经络!慕教,以后你在我们北宸六派中清幽休养,如何。”
慕清晏道:“不如何。”
戚云柯好声气道:“那你待如何?”
慕清晏:“松开锁链,然后放我走。”
众人:……
杨鹤影看慕清晏端坐正中,早十分不顺,此刻大喝道:“姓慕的,你给我起来回话!”
宋郁之皱眉:“他伤势太重,站不住。”
杨鹤影咧嘴笑道:“那让他跪趴好了!”
宋郁之上前步:“杨门是派之,怎么如此没有涵养!”
“好啦好啦。”宋时俊连忙出来打圆场,“你们少说两句,有戚宗持大呢,旁人莫插嘴。”
杨鹤影想到待会儿要人帮忙,只好按捺怒气坐了回去,庞雄信适时的将宋郁之拉到广天门座位这边。
戚云柯摸摸下巴,提声道:“行了行了,大稍安勿躁。李师兄,上针具吧。”
李文训抱拳,转吩咐弟子将东西端上来。
宋郁之忿忿道:“往日父亲总教导我们凡要积极奋进,勇于争先,不论做什么,要让别人听见声响。怎么这几日直蛰伏不前,连话不让我说了。”
“小祖宗我是为了你好。”宋时俊压低声音,“男女之讲究个火候,重不得轻不得。你若太上赶保护慕清晏了,回昭昭真找你帮忙救助慕清晏,你答不答应?如今这样刚好,算日后昭昭找你帮忙,你答应的十分为难,昭昭才会记你的情,何况……”
“何况什么?”宋郁之微微咬唇。
宋时俊飞快的瞥向斜对面的蔡三,低声道:“我总觉得昭昭的反应不大对。”
“哪里不对。”庞雄信十分好奇。
“这孩子不论像她姑姑,还是像宁小枫,不应该这么轻易认命——心上人要被废了,她既没有激烈反抗,没有痛骂我们大哭场。她太乖了,不对劲。”宋时俊道。
庞雄信插嘴:“许小蔡姑娘像蔡谷呢?”
“那她开始不会跟姓慕的生出纠葛来!”宋时俊道,“唉,要是昭昭像她爹蔡平春好了,稳妥克制,又冷静自持。”
宋郁之板起脸:“昭昭谁不像,像她自己。”
这时,李文训的弟子端个托盘上来,上是十几根明晃晃的金针,每根有掌多长,米粒粗细,且针尾上盘旋狰狞的金丝鸱吻,光是想象这样粗|长的金针扎入人体内,令人胆寒了。
废人丹元损毁经络不是简单的以内力冲击行,不然高手对掌拼内力时,胜方能废掉败方了。除非功力相差悬殊,不然实际操作起来时,必须先用金针定住人身上各处大穴,不让经络丹元运功抵抗,再以绝对强势的内力灌入,面损毁丹元经络。
大多数武林门派只有在处置叛出师门但又罪不至死的弟子时,才会动用这种刑具。
李文训当然不会随身携带成套的针具,下这套是向太初观借来的。
李元敏不满的轻哼声,李文训冷视他——使用之前他特意让樊兴仔细检验番,果然发现针具上抹了剧毒。
“掌门,请。”李文训将托盘奉上。
戚云柯起身,拈起第根金针向慕清晏走去——大殿众人屏息。
“慢。”个女孩声音响起,“师父请止步。”
众人循声去看,果然是蔡昭。
宋时俊尤其激动——他知道,他知道,情哪会这么容易了结嘛!
“昭昭!”宁小枫起身喝止女儿,“情已经定了,你别捣乱。”
蔡昭端端正正的跪在戚云柯面前,哀声道:“师父,求求您,别这么做!”
戚云柯恨铁不成钢:“傻丫!这已经是保住他性命的最好法子了!”
蔡昭恳切:“不,师父,我知道他的。要是废了他的丹元经脉,那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啊。”
“昭昭!”宁小枫急叫道。
慕清晏进殿后回动容,他色紧,“昭昭……”
蔡昭回朝他笑笑,“别怕,总是有法子的——这回我不会诓你了。”
慕清晏时怔忡,这句话仿佛何时听过,对了,在瀚海山脉上她说过样的话,但转要与自己刀两断。
正元殿中,众人色各异,焦急,担忧,鄙夷,轻蔑,不足。
“不行!”戚云柯脸色铁青,“不废了他,恐是夜长梦多。姓慕的可不是聂喆那等窝囊废,待他羽翼丰满,必成北宸六派的心大患!”
“师父,您真的不肯么?”蔡昭再次哀求。
戚云柯狠下心:“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