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被缠到这里头去。”</p>
“而是……我怕是要……主动跳进去了。”</p>
芳菲直愣愣地看着陆寒，过了好久，才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慢慢朝上冒起。</p>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即使她对朝堂大事再不清楚，也知道陆寒说出这些话，意味着什么。</p>
陆寒没有再出声，也不敢与芳菲对视。</p>
“相公……是支持重开海禁的，是吧。”</p>
良久，芳菲才轻轻说了一句。</p>
“……嗯。”</p>
陆寒其实已经不需要回答。他的态度早就表明了他内心的想法。</p>
芳菲咬了咬下唇，想了一想，才问：“相公，能跟我说说，这海禁是从何而起吗？”</p>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p>
是真的说来话长，毕竟已经是一百多年的事情。</p>
陆寒简略的说了一些。太祖时，大明水师的实力已经很强劲，也有了很详尽的海图，当年排遣了三次大船队航游四海，真是威慑远邦，万国来朝。</p>
“那后来为什么禁了海？”</p>
“表面上的原因，是那三次大航海耗资太大，拖得国库连年赤字，又因为当年海盗众多，东南沿海深受其害……”陆寒伸手揉了揉眉心，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事实上……这原因也是个忌讳，朝廷上的人轻易不会说起。其实，是和太祖末年，太宗与楚王的夺嫡之争有关。楚王的余孽还流入大海，太宗怕楚王的子嗣和旧部卷土重来，便下令关闭所有海港，禁绝所有外来船只泊岸。”</p>
“起初，不过是临时的政策……后来却又连发多次民间暴乱，海边极不太平，太宗之后的明宗也跟着禁海……”</p>
“一代又一代，就这样成了旧例。当然，东南的世家大族们，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禁海对他们的走私来说，反而大有好处。这里头复杂着呢……”</p>
总之，大明自太宗以后的历任帝皇，都声称海禁是“祖宗法度”，不再变动。</p>
战船被毁，船厂解散，船工后继无人，曾走在大航海时代前列的大明，就这样被世界越抛越远。</p>
芳菲学过世界史，当然知道海上贸易的好处。</p>
她还记得那个被称为“海上马车夫”的荷兰。荷兰就是在大航海时代发展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一心只往船只航运上发展，拥有着世界上最多的航船，几乎垄断了欧洲的海上贸易。世界各地的珍贵货物都从荷兰转运——中国的丝绸、瓷器、茶；挪威的木材；印度的布料；南洋的香料；沙俄的皮草……</p>
荷兰就从那时起逐渐变得强大。</p>
而芳菲也从平时陆寒说过的一些事情里，知道大明现在各种问题层出不穷，朝廷缺钱缺到了恐怖的地步，非常非常需要开拓财政来源。</p>
朱毓昇想打海上贸易的主意啊……</p>
芳菲正想到这里，便听得陆寒说道：“今上雄才大略，想来对重开海禁，已经下了决心。但是，将要遇到的困难和阻力，将是非常可怕的……”</p>
可怕。陆寒用到了这样的词语。</p>
可是，他还是明明白白的说，他想要主动跳进这件事里头去。</p>
若是按照一般的常理来说，其实陆寒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p>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吏部主事，五品官儿，每天坐在书案前处理地下送上来的各种文件，在六部里跑跑腿。熬到了一定的资历，只要考察无误，就可以再升一级。</p>
如果运气好，在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可以坐到吏部左侍郎这种位子了。</p>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想法……陆寒显然并不打算这样按部就班地做大明众多中层小官僚中的一个。</p>
“这将是一次伟大的改革。”</p>
陆寒深吸一口气。</p>
若是博成功了，不仅造福万民，更可以真正展现自己的才干。失败了，则可能会成为皇帝的弃子，被反对派的重臣们将他打压下去……也许是发配远方做一名小官，如同唐代的“八司马”，宋代的苏东坡……也许连官身都未必能保住，会被一撸到底，十数年苦读苦熬一朝尽丧。</p>
“即使后果难测，相公仍想一试，是吗？”</p>
芳菲懂得陆寒的为难之处在哪里了。</p>
如果他是孑然一身，如何冒险都无所谓的。</p>
他现在如此纠结，就是怕累及家人。</p>
“相公，我明白你的心。”芳菲温柔地轻拍陆寒的手背，温言道：“大丈夫生于世上，当成就一番功业。这是正道，我怎会不理解呢？”</p>
“娘子，”陆寒凝重的面色稍有动容，但眉宇之间的忧色却并未消去：“我怕连累了你们母子……你跟着我，已经吃过太多苦头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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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为他吃过的苦，陆寒都记在心里。无论是多年前的河盗事件，还是会试前他因为涉嫌买字眼下了大狱，更有上一次被卷入科场舞弊中差点不得翻身……芳菲都为他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其中苦楚尽管她从没对他提起过，他又怎会不明白。</p>
他也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再贸贸然卷进什么祸事里，连累得芳菲为他担心。</p>
但世间的事情，许多时候就是这样的难以两全！</p>
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在乎朝廷上的政事了呢？</p>
陆寒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情。</p>
在十岁之前，他是个被慈母宠在心尖上的孩子。对于什么圣贤书，什么经史义，并没有太大的兴趣。</p>
那时的他更多的兴趣是在医药上，最大的梦想就是继承家里的济世堂，做个医术超群医德高尚的好大夫。</p>
父亲恨铁不成钢，一直逼他读书，他还不以为然。</p>
后来啊……母亲早逝，父亲骤亡，他在短短的三年里失去了双亲，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p>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才下定决心要发奋读书。为了告慰九泉下的双亲，也为了将来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p>
要说什么济世安民的理想，那是没有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