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p>
苏闻香走了一阵,爬上一处高坡,抽抽鼻子,皱眉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转念见脸色大变,失声道“难道,难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p>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着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YWG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局高俯视,或如长戟森然下刺,但陆渐两眼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除此之外,其他人事均然不觉,一时间倒也不曾感受这山中的阴森气氛。</p>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得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深涧急流,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又皱眉道“奇怪,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啦”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了,其他人的气味却还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p>
陆渐一楞,急声问道“这,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道“只有一个原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p>
留下的气味冲刷一尽,若是这样,我也没有法子……”</p>
陆渐听得心子陡沉,水声入耳,化作嗡嗡鸣响,他恍恍惚惚,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上天,涧水经过之时,</p>
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更添湍急。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撞在这乱石之中,血肉模糊,哪能活命……霎那间,陆渐心头一空,既似伤心,又似迷糊,幕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得身畔宁凝失声惊呼,便即知觉全无了。</p>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是,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至,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掉头,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繁茂,鸟声啾啾,百啭不穷。</p>
花丛中几双蛱蝶,来来往往,比翼而飞,陆渐瞧见,幕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或许从今往后,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世间,真是好不可怜。</p>
想到这儿,他胸口窒闷,不由得剧烈咳嗽,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好一阵凄凉“我要死了么?唉,死了也好,这般活着,委实太苦”</p>
伤感间,忽听门响,宁凝推门而入,手捧托盘,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流露惊色,上前坐到陆渐身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p>
宁凝心里微微有气,叫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阖,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心痛太甚,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p>
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怨气却慢慢散去了。</p>
怔忪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查探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依旧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p>
陆渐身子一颤,张眼道“宁姑娘,你,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漾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叫道“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p>
说到这里,双眼一热,只恐再呆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便向外走。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p>
捧起那碗药,咕嘟嘟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p>
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爷你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p>
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恩,我还有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的。”</p>
宁凝微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低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心中迷惑,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他心神恍惚不定,这般躺了一会,又昏睡过去。</p>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却见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隐约记得这线香名为“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甚感舒服。陆渐当下支起身子,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只怕又被宁凝责骂,便不待她来,捧起喝了。</p>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胃里空空,虚弱难受,瞧得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慢慢挪下床,扶着墙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华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桠,印在地上。</p>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话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繁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副宣纸。宁凝提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花草凝思一会,在纸上添一两笔,然后再想一阵,又添两笔。</p>
陆渐悄然走到她身后,局高下望,只见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则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艳丽无方,与兰花相映成趣,各擅胜场。</p>
陆渐瞧得舒服,不禁赞了一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p>
陆渐哎呀一声,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子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两眼盯着陆渐,目光清澈,透着几分恼意。陆渐挠挠头,尴尬道“对不住,都是我的不是,扰了你画画了”</p>
宁凝盯着他,似乎有些恼怒,说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了”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p>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有些赖皮。陆渐人虽老实,有意无意,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去,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道“我就坐一会,透透气也好”</p>
宁凝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却道“怎么不画啦?”宁凝宁凝瞥他一眼,寻思“你这么瞧我,我怎能画得下去?”</p>
却听陆渐道“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咋,污了你的好画。”</p>
宁凝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虽然是你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当即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则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p>
宁凝宁凝将未竟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p>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你却说说?”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p>
宁凝宁凝微微一笑,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便推得干干净净了。恩,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么?”陆渐又是一愣,挠挠头,支吾道“我是个粗人……”</p>
宁凝宁凝不觉莞尔,说道“这两样花原本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一个粗人……”说着注释陆渐,嘴角含笑,眼里大有促狭之色。</p>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高手,她的话一定不错”</p>
宁凝宁凝默然半晌,轻哼一声,道“你认识的女孩子却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其意,又听宁凝宁凝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画得一点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很好,画出来时,却总是不妥,怎么看也不满意,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p>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当即也不作声。宁凝宁凝则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却又不知如何下口。</p>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承认,这下连蜜蜂都引来了”宁凝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多了,却有几分信实,心里微微得意,破颜而笑。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便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既然出来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对你身子或许有些好处”当即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p>
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这是哪里?”宁凝宁凝道“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他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p>
宁凝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那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恒相帮,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提醒于他,让他当心”</p>
宁凝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陆渐道“你们都姓宁,宁什么宁什么,听得惯了,自然耳熟了。”</p>
宁凝宁凝瞧他一眼,笑道“你这次却还不苯”</p>
陆渐咧嘴笑笑,但莞尔之间,笑容尽失,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丝菊呆呆出神。宁凝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眼神一阵恍惚,忽得叹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会夸我‘还不笨’,你这会的口气,和她,和她真是很像”</p>
宁凝宁凝心中微酸,沉没一阵,强笑道“你别担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砖头望着她,眉眼通红,幕地握住她手,颤声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p>
宁凝宁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语。陆渐方才自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宁凝宁凝问道“你说过,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p>
陆渐便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宁凝道“我是个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都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也就练了,说起来,却没有你这么曲折的”</p>
陆渐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真是可恶之极”宁凝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便好”说到这儿,她注视陆渐,忽而笑道“我却忘了,你这个劫奴啊,一点也不听话”</p>
陆渐道“人生天地间,活的不是一口气么?”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喧闹声,二人转眼望去,却见莫乙、薛耳行入园内。宁凝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手肘放开。</p>
薛耳远远嚷到“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着手拿一支画轴,赶上前来。宁凝宁凝接过,展开一瞧,哎呀一声,惊喜道“是文同的‘雪竹图’,你们哪儿弄来的”</p>
薛耳道“主人刚从一个寒士手中买来的,花了二百两银子”</p>
宁凝宁凝微微点头,对那画中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画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宁凝笑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或是潇洒俊逸,或是气势惊人,可谓疑风可动,不苟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拂的骏马,都是我极喜欢的”</p>
“且慢”陆渐叫道“你说的宋徽宗,不是一个昏君么?”宁凝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p>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寻思“他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幕地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来了?”陆渐闻言,忙侧耳倾听。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到‘兵贵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p>
宁凝宁凝奇道“找我作甚”转眼望着陆渐,皱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宁凝宁凝知他心系YQ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p>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宁凝问道“去南方了么”莫乙点头道“是啊,看情形,那性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不胜,拖口道“追人,莫不是……”想着双拳紧握,身子发抖,流露激动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哩”</p>
宁凝宁凝莫不做声,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听了这话,却是大生希望,心情随着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思索一阵,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血来。</p>
宁凝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道“莫乙,XE,快找地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瞧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当即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p>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宁凝讨了些滚烫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许多,对着宁凝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宁凝则望着他,眉见大有愁意。</p>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的茶客则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只见叶梵摇着一炳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色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动,寻思“莫非他聪明机智,逃过一劫”想着暗暗欢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