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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战书 上(2 / 2)

陆渐见她如此作恼,不觉默然,樊玉谦怕他反悔,忙又道:“还望陆兄千万成全。”</p>

陆渐不觉苦笑,叹道:“啊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又向樊玉谦道:“足下少待,动手之前,还望我制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谦道:“陆兄请便。”</p>

陆渐走到一棵柏树下,向谷缜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谷缜抛来匕首,陆渐接过,信手一挥,砍下四尺长一根树枝,坐在属下,削枝去叶。</p>

谷缜瞧了片刻,转眼望去,姚晴也正望着陆渐,神色中似有三分气恼,三分忧虑,余下的却是不尽关切。谷缜暗自称奇:“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着实少见。妙妙纵然凶一些,确胜在敢爱敢恨,心性直白……”这时间,忽见姚晴双目一亮,若有惊色。</p>

谷缜心觉奇怪,掉头望去,只见陆渐削罢枝叶,又削树皮。谷缜最初不觉,瞧得时许,忽觉有异,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种至理,快一分则太疾,慢一分则太迟,进一分则太左,退一分则太右,可谓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节,暗藏玄机。</p>

谷缜心头一动,仿佛从中悟出什么,但宣之于口,却又说不出来。转眼望去,樊玉谦也在望着那把匕首,随那匕首起落,目光闪烁不定。</p>

不多时,陆渐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弯曲自如,浑圆光洁,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决无余赘。</p>

陆渐将木杖随意一指,说道:“成了。”樊玉谦盯着木杖,神色似喜还悲,忽地叹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说罢又叹一口气,长枪下指,说道,“我家幻神枪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当伏输。”说话间,长枪颤动起来,地下枯叶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枪尖汇聚,蕴积成团。</p>

樊玉谦一声清啸,长枪倏举,败叶成阵,向陆渐如箭射来,正是幻神枪第一路聚散星斗。这一式练到绝处,能引尘埃土屑为我所用,聚散破敌。</p>

陆渐身形稍侧,木棒迎着叶阵,漫不经心地画了一个圆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叶散而复聚,尽被粘在顶端。</p>

这路聚散星斗分为外一式与内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尘埃、碎叶等迷惑对手,内一式则是本身枪花紧随败叶之后,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内外呼应,变化无穷。</p>

樊玉谦内一式未曾展开,外一式已被陆渐的夺兵之法破去,枪至半途,急变一路北燕南飞,长枪斜指苍穹,如牧业飞鸿,飘逸出尘。</p>

陆渐杖端败叶被樊玉谦枪风一激,纷然四散,当即木杖直进,轻飘飘搭在枪尖之上,他有补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随机生变,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数,更何况这木杖是他有意削来克制樊玉谦的长枪。樊玉谦但觉木杖搭住长枪,虎口疏热,与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夺去,慌忙收枪,使出一路“僧繇画龙”。</p>

这一路枪法极为狂放,霎时间,偌大树林金风萧萧,寒气匝地,漫天碎叶尚未落下,又被卷得冲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叶俨然生出头尾鳞爪,如一条狂龙裹着二人,盘旋飞腾。姚晴见势,不禁上前一步,将“孽因子”拈在指尖。</p>

南朝时,大画师张僧繇曾与寺壁上画龙,却不点睛。有人问之,张答道:“点睛必飞去。”时人固请点之,张僧繇只得答允,但一点睛,雷霆大作,所画之龙当真破壁而飞。樊玉谦这一路枪法其意,“画龙”是虚,“点睛”为实,枪势乱舞,不过是乱人耳目的虚招,点睛一枪,才是夺人性命的杀招。</p>

此时败叶狂飞,枪如电滚,常人深处其间,势必神驰目眩,不辨东西。但陆渐以手代目,不为声势夺气,不为落叶障眼,木杖不离樊玉谦枪尖左右,有如大鹰攫雀,任那枪尖如何蹿高扑低,总是无法摆脱,更不要说使那点睛一枪了,点睛不成,画的龙再是精彩,也不过是一条死龙。</p>

樊玉谦久斗无功,忽有一变,化为一路天花乱坠,枪花朵朵,忽东忽西,遮云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说,这般虚实不定的枪法必然厉害,只可惜陆渐并不细看枪花,不论他有多少枪花,只寻他枪尖了事。</p>

“僧繇画龙”、“天花乱坠”虚招极多,颇耗内力,况且还要时时防备陆渐夺走兵器,故而饶是樊玉谦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觉得丹田渐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声,枪花骤敛,枪尖指地。陆渐木杖飘然指出,与那长枪一交,忽觉那枪竟是纹丝不动。陆渐的夺兵之发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谦的长枪或是前送,或是后缩,又或是抖出枪花,陆渐均能因之夺下,但眼前这条长枪,却似生在樊玉谦身上,凝如刚、坚如石,不动如山,令陆渐空负神技,也觉无隙可乘樊玉谦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来.这一路"顽石点头"他其实并为练成,其实除了创这枪法的祖师,樊家也从无一人练成过.樊玉谦虽是奇才,轻易练成前面四路,但这最后一路,却始终半通不通,无法大成.顾名思意,"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一路枪法含有极深的禅机,禅门机用,要么如如不动,要么一触即发,其中几微,莫可言道.樊玉谦虽谙于枪术,但性子暗弱,留恋红尘,远谈不上什么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这"顽石之势"出自禅道,二十年来,也只能勉强练到"人枪合一,如动不动"至于应机捷发,却是不能.若不然,当年那强敌来袭,也必然做他枪下之鬼,不至于毁家灭门,浪迹天涯.</p>

此时此刻,樊玉谦虽有顽石之势,却无法"点头"反击,不多时,他周身热气滚滚,汗水如小溪纵横,浑身衣裤均被湿透.谷缜,姚晴瞧出便宜,双双露出笑意.陆渐也深知樊玉谦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愿强人所难,眼见樊玉谦面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势必脱力而死.当下叹了口气,后跃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战算做平手,你虽没输我,也无法胜我,你这般告诉令妹,算不算是个交待.</p>

樊玉谦倒退两步,呆呆伫立.谷缜越瞧越是生气,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还不快滚."樊玉谦深深望了陆渐一眼,蓦地长枪一抖,在地上簌簌画了几道,默默转身去了.谷缜望了地上枪痕,蓦地眼亮,赶将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罢不觉莞尔,释然道,"妙极,妙极."陆渐道:"这些字有何含义?"谷缜道:"徽州乃汪直贯籍,是他生长之地."陆渐吃惊道:"难不成他逃回家乡了?"谷缜笑道:"大有可能,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徽州官府势大,风险亦大,但汪直生于当地,一草一木无不熟悉,躲起来反而容易.换了是我,或许也走这步险棋."说道这里,他眉间舒展开来,抱拳笑道,"惭愧惭愧,看我武力威逼终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这姓樊的服气.你放他两次,他心存感激,终究吐露了实情."</p>

姚晴不觉破颜一笑,轻哼道:"你也有服输的时候么?"谷缜笑道:"那看是谁了,对你姚大美人,谷某死也不服输的."姚晴神色一变,喝道:"谁希罕么?"于是三人续向西行,入夜时分,在一户农家借宿.陆渐这几日昼夜奔波,疲累已极,饭后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听敲门之声,陆渐披衣起身,掌灯一瞧,门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钗环,素面朝天,较之白日,别有一番淡雅韵致.陆渐讶道:"你,你没睡么?"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着一些事,睡不着."陆渐道:"什么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着说话么?"</p>

陆渐这才醒悟过来,慌忙将她迎入屋来.姚晴坐下,只因农家贫寒,有床无凳,陆渐放好油灯,只能站着.姚晴瞧着眼里,心中生出温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声道:"过来坐吧,不知道的还当我罚你呢!"二人重逢之后,这般温柔神色,陆渐首次见着,不觉心生诧异,如言坐下.姚晴盯着烛火出了一会而神,忽地幽幽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么?"陆渐一愣,笑道:"也说不上好坏,总是过来了吧""你不是问我想什么吗?"姚晴定定坐下,慢声道,"我在想,你怎么会变成劫奴?又怎么认识了谷缜?又为何要为他捉徐海,捉汪直?谷缜又为什么说,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长——他若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替他去吓唬那些官兵."</p>

睛说罢,转过眼来,秋波流转,关切不尽。陆渐暗自埋怨谷缜,不该对姚睛说出这些,惹她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起头皮道:“这些话,说来就长了。”姚睛叹了口气,道:“那你就长话长说,从我们分别后说起,一点儿也不许漏过。”</p>

她言语温柔,落入陆渐耳中,不知怎地,陆渐鼻间竟是微微酸楚,举目望去,姚睛恰也瞧着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笼着一层谈谈的烟气。</p>

这神情,二人相识以来,陆渐只在姚家书房里见过。那时生离死别,二人谁也不知道与胭脂虎一战后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尽缠绵来。</p>

那日的情形记忆犹新,历历皆在眼前,陆渐不胜慨然,理了理给纷乱思绪,慢慢说出三年遭遇:黑天书、宁不空、织田信长、阿市、祖师画像、天神宗、鱼和尚、谷缜……事无巨细,纤毫毕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于罗唆,即便如此,却又打心底里不愿隐瞒姚睛半分。</p>

姚睛始终安静聆听,唯有听到阿市的时候,轻轻“嗯”了一声,似乎有些迷惑。陆渐心中慌乱,侧目看时,却见她神色谈谈的,并无怒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述说。</p>

也不知说了多久,灯油燃尽,屋子里一团漆黑。直到远处传来长长的鸡鸣,陆渐始才说完,屋子里静了下来,沉默中,他忽觉一只温软的小手探过来,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纤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顺着那手渗来,让他周身热乎乎的,不由嗫嚅道:“阿、阿睛……”话未说完,忽觉水珠点点,溅在手背,犹有余温。陆渐吃了一惊,脱口道:“阿呀,你、你哭了?”</p>

姚晴沉默片刻,蓦地吐一口气,涩声道:"宁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变成劫奴,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饶过他……"陆渐没料她竟说出这句话,呆了呆,蓦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过她的耳畔,撩开缕缕发丝,抚着滚滚的双颊,玲珑的耳珠,虽说夜间不能视物,但透过"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带雨的样子,一时间,陆渐胸中柔情荡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这三年,又怎么样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颤,她素性刚强,即便流泪,也不愿哭出声来.可不知怎地,这会儿,感受着陆渐温暖的手,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姚晴却没来由一阵虚软,蓦地眼眶滚热,将脸贴在他怀里,恸哭起来.其实这一哭,不只为陆渐的遭遇,更为她这三年的寂寞,艰辛,惆怅,凄苦,千般情愫,尽随泪水倾泻而出.陆渐见他哭得恁地伤心,甚敢愕然,连声道:“怎么啦,怎么啦……”不料他每问一句,姚晴内心的悲苦便增添几分。</p>

她生母为胭脂虎所害,自身长伴仇敌,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乐,无不敛入内心深处,偶尔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前世的冤孽吧,每当对着陆渐,她便不能克制心情,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气,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几何时,她也想斩断情丝,可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梦魇一般:烈火,水鬼,还有满身火焰,跳跃挣扎的父亲.可是一觉醒来,家园,亲人…什么都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碧云黄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脸庞.</p>

仙碧始终对她十分冷淡,她对仙碧也满怀仇恨,漫漫西行路上,两个人竟没说过一句话.她水毒缠身,辗转床榻,生不如死,却不曾呻吟一声,只因仙碧就在一旁瞧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笑话.旅途真是又远又长,有大河高山,有沼泽沙漠,最后总算是到了一个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讨厌,但她的母亲却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见她无家可归,又让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这样一来,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许多,然而经历种种惨变,她的个性更是孤僻,从来不笑,也不爱说话.同门的女孩都讨厌她,排挤她,对她呼来唤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烧水,煮饭,洗衣,就如一个至卑至贱的奴婢,做着无日无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着,却暗暗咬牙,仿佛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泥沼深处,等待着来年春暖,冰雪融化.</p>

众女疾余之蛾眉兮。以姚晴这样的绝世容颜,如何不惹众女的嫉妒?何况仙碧不喜欢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来了。</p>

那些女****外表天真烂漫,内心谁没长几个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亲女、自然争着讨好,姚晴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挤欺负她。</p>

所以仙碧说“将来地母之位也会传你”时,姚晴面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从没过得好,哪里会稀罕地母之位?</p>

昆仑山一望无际,山风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时常独坐山巅,听着狂风呼啸,望着漫天星斗,感受着无边的寂寞.有时候,她想起从前,却发觉,自从母亲死后,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黑夜里,尽管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亲,狠毒的胭脂虎,见风使舵的奴婢,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有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也曾将白绫挂上了横梁,只因为上吊的那一刹那,想到母亲临死的惨状,才断去轻生的念头.是啊,一直过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陆渐出现在海边,拍手叫好.他的纯朴善良,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的贫穷土气,却又让她很是不屑,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他,更不许自己动这个念头.然而在昆仑山,望着星光,她却蓦地发现,在那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这个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会拍手大笑,才会叽叽咯咯说个不停.每次瞧见他剑法精进,她便十分开心,比自己精进还开心,只要他不思进取,她便生气,比自己练不好还要生气,只不过,让这个又穷又土的少年胜过自己,那又是万万不能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得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的时候几乎是叫了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很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离不开他,只有配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有办法,唯有将她关了起来.</p>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却几乎是在对陆渐的思念中度过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回忆的,父母的死,报过的仇,还有姚家庄的冲天大火,一切都是那么灰暗,唯有一点点想着陆渐,她才不觉得心死.所以那一天,当她在萃云楼遇到陆渐的时候几乎是叫了起来,事后躲在墙角里发呆了很久.再后来,陆渐为左飞卿所伤,她抱着他在南京里狂奔,或偷或抢,找来种种药物,更不避嫌疑,为他脱去衣裤,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时,她才发觉,自己竟离不开他,只有配着他,望着他,听他说,听他笑,她心中的苦恼才会消减,才不会觉得孤独难熬.再后来,她被左飞卿捉住,陆渐又傻傻地自投死路,这让她几乎疯了,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左飞卿也没有办法,唯有将她关了起来.</p>

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驱使,她又来到他面前,虽然冷漠如故,心里却是慌乱极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个谎.其实,风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于舍利子,还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眼泪仍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由心想:"或许,这泪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没流尽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就这样在他怀里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觉双颊发烫.四下无声,窗纸慢慢明亮起来,忽而传来几声鸟啼,啼完之后,越发幽寂,以至于能听到陆渐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陆渐蓦地叹了口气.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声.陆渐也沉默一会儿,幽幽叹道:"阿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p>

"胡说."姚晴闷声道,"那儿有那么多苦?"陆渐道:"若没有苦,你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呢?"姚晴心头着恼,冷冷道:"我哭与不哭与你何干?"说罢顿了顿,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许告诉臭狐狸,他若笑话了,我便拿你是问."陆渐为人好善恶恶,却也并非愚钝,深知姚晴自负,凡事都要胜人一头,但在哭与不哭也要争个高下,却让他摇头.沉默时许,姚晴忽又道:"你说祖师画像上隐有字迹,可是当真?"陆渐道:"当真."姚晴道:"那些字你还记得吗?"陆渐道:"记得."姚晴起身出门,不一阵又推门回来,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盏油灯,然后从背上取下青绸包袱.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树林中,出城后方才挖出.展开时,除了三轴祖师画象,还有一把玉尺,莹白通透,如被烛光照彻.</p>

姚晴燃起灯,依照陆渐所说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画像显出的字迹是"持共和若拥下于白",雷部画像是"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部画像是"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姚晴望着三部画像喜忧参半,喜字显露,忧不知什么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取出那玉尺,随手一展,玉尺竟尔摊开,变成一张薄薄书页.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册玉简,只是制作精绝,乍一瞧,绝不知其中奥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钢针,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间沁出一滴殷红血珠.陆渐急道:"你做什么?"握住她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姚晴见他神色,心中欢喜,嘴里却骂道:"傻小子,别捣乱."挣开他手,说道,"你将宁不空那四幅画像上秘语说给我听."</p>

陆渐呆了呆,只得说道:"火部画像是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姚晴将字一一问明,用针蘸了血水,写在那玉简上,说也奇怪,血迹染上玉简,须臾消逝,玉简重又回复莹润本色."这是为何?"陆渐大奇.姚晴道:"这玉简便是《太岁经》,上面书有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鲜血,不能书写,一但书写,字迹便会消失."陆渐道:"那要观看呢?""什么时候这么好奇拉?"陆渐不由讪讪,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诉你,这玉尺以化生之术催发,便能看到."她见陆渐不信,左手握简,默运玄功,玉简上慢慢浮现出血色字迹,文辞简约,笔迹各异,显然不是一人所书.末尾处,分明写着之上长薄东季握穴八个蚊足小字.</p>

接着姚晴又让陆渐说出其它三句秘语一一写在玉简上,然后将地风雷三部画像秘语反复吟诵,牢记心上.已毕,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将灯油淋在三部画像上,丢在火盆中点燃,化为灰烬.陆渐瞧得目瞪口呆,失声道:"你干吗烧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声怨道:"你想满世界都知道么?难道宁不空就没告诉你?西城八部的祖师画像中藏有极大的秘密,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据我猜度,或许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武功,练成之后,天下无敌."她说到这儿,乌黑尖细的眉毛舒展开来,注视陆渐,若嗔若笑:"我烧了这三幅画像再也无人能够集全八幅画像的隐语,那么当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练成其中武功…我若练成,自会教你,或许有了那武功,就能克制你的"黑天劫"了."</p>

姚晴瞪着他,只觉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阵,蓦地摇头道:"这么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说道这里,两人再无多话,默默对坐,各忖心思.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将窗户掀开一线,却见谷缜正在庭院里逗弄房东家小男孩儿.忽见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脑袋,忽而拧拧他粉嘟嘟的小脸,忽而将他裤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转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奋力追赶,挣得小脸涨红,满头是汗.谷缜见状,忽又转身,将他抱起,高高抛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欢喜."阿晴你瞧,"陆渐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许多乐趣."姚晴猝然而惊,心头一空,呆了呆,"有什么乐不乐,这只臭狐狸,尽知道欺负小孩子!"陆渐微微苦笑,瞧了谷缜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谷缜是冤枉么?"</p>

姚晴冷笑道:"这个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么分别?"陆渐摇头道:"这个分别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恶不赦,我…"说道这里,嗓子一堵,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云楼,我恰好也在,那些个名妓成天与他厮混,好得蜜里调油一般.臭狐狸嘴里也是嘻嘻哈哈,说了许多疯话,可是一连几日,就我所见,却不曾碰过那些女人一根指头.萃云楼里龙蛇混杂,入内的话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伪君子,我呆了几个月,臭狐狸这样的,我还是第一个见到.他对风尘女子尚能这样,又怎么会害自己的妹妹呢?"陆渐大喜,将手一拍,说道:"是啊,谷缜原本不坏,你何苦与他怄气呢?"姚晴怒道:"你就为他说话.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为何轻饶…"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缕乐声,似笛非笛,宛转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却见谷缜正对着房门坐着,将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树叶,欲罢一曲,又笑着教那小孩儿.姚晴蓦地疑云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里,故意堵着门,不让我出去?"想着心中暗恨,转身对陆渐道:"待我出去,你再开门,千万谨记,不许跟臭狐狸说我来过."不待陆渐答话,将身一纵,翩然上了屋梁,掀开瓦片,钻将进去.</p>

陆渐莫名奇妙,眼见屋瓦掩好,才推门而出.谷缜见他,叫了声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听见你房里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陆渐心怀鬼胎,面皮一红,颤声道:"哪里哪里有人,你,你听错了吧"谷缜目不转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没有人,定是闹耗子,人哭我听过,耗子哭却第一次听到呢."姚晴远远听见,恨得牙痒,偏又无法反驳,心中郁闷极了.忽听陆渐支吾道:"你,你这话不通,耗,耗子怎么会哭?"谷缜笑道:"这耗子不只会哭,还会写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我将画像隐语写入《太岁经》,他也瞧见了."想到这里,双目生寒,心头涌起杀机.陆渐也觉得不可思议,摇头道:"岂有此理?"谷缜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转回己屋,捧来一纸素笺,笑道,"先瞧这个."陆渐接过,笺白如雪,上书一色遒劲字迹:谷兄雅鉴:人谓智有高下,运有穷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败之道也;足下自负小才,欲洗沉冤,诚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蝼蚁,不堪一捻,然吾慈悲为念,赐汝生机.而今陈,麻先死,徐海后亡,幸存一汪,窜于故土,吾邀君竞而逐之,胜者生,败者死,料君倜傥,必不相拒.东岛内奸拜上!</p>

陆渐瞧得吃惊,半尚道:"这是怎么来的?"谷缜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觉醒来,就在桌上了.说罢目视陆渐,意味深长道,"这是有人跟我叫阵呢!""奇怪了."陆渐说道,"这人既能入房投贴,为何不顺手加害于你?"谷缜笑道:"这叫猫捉耗子,先玩后吃,这人如此张狂,倘若将我轻轻杀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忽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说了半天,你才是那只又奸又坏的大耗子."走上前来,劈手夺过素笺,看上一眼,漫不经心道,"这是男人写的."谷缜道:"何以见得?""女子行文,温柔款款,怎会这样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点字迹,"再说你瞧,这些字迹,刚劲有力,绝似男子手笔.""大美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谷缜摇了摇头,笑道,"区区几句留言,又何必亲自书写?倘使这人是个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说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这酸溜溜的调子,说事之前先发一通议论,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换了是我,就应该这么写了:姓谷的听好,你小子贱命一条,老子动动指头,就能将你捻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个臭屁,也能将你熏死.如今给你一条活路,看你运道如何,四大寇还剩个汪老鬼,谁捉到谁赢,输了的先叩十八个响头,再抹脖子了帐.嘿嘿,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壮语.姚晴一时语塞,双颊阵红阵白,咬牙道:"谁似你这么多花花肠子."五指一挥,素笺飒地飞出,将谷缜脸面盖个正着.谷缜手忙脚乱,扯下素笺,忽就听陆渐一声大叫,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他慌张道:"这下糟了,你们瞧这一句-幸存一汪,窜于故土-,这么说内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谷缜,姚晴两人哑然失笑.谷缜点点头:"这封留书中,这句话最叫人迷惑!敢问内奸大人说的话,谁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说了真话,回头告诉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临时变计,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内奸也能抢先一步,将他宰拉.最厉害的莫过于敌人窜通一气,布下圈套,咱们一去,岂非自投罗网.总而言之,依照纸上所写,跟他来个-竞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陆渐道:"怎么说?"谷缜道:"十九是输."陆渐心往下沉,姚晴却"呸"了一声,不屑道:"说了半天尽是废话!"陆渐也叹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p>

谷缜笑笑,屈指一弹额头,说道:"陆渐,你那夺人兵器的法儿,很管用吗?"他答非所问,陆渐望着他,满心忙然.又听谷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陆渐抓了抓头,说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说到这里,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里,我都会用,我的兵器碰到别人的兵器,立时就能夺回来,至于此中缘故,却叫人十分糊涂."姚晴凝住陆渐,神色疑惑,谷缜却将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补天劫手-的关系,很好很好,我送你一个名号,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补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驾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陆渐念了两遍,欣然道,"这名字很好,但你问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谷缜眼里闪过一丝厉芒,"倘若有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龙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陆二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姚晴失声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错."谷缜点头道,"你以为是圈套,内奸不自为是圈套?他留下这话,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继续背污名,如此一来,岂不是不战而胜?哼,天底下哪儿有这种好事?世人都当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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