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三步两步蹿到草丛边,唰的一声,甩出一条软鞭,从石小川头顶掠了过去,打得枯叶乱飞。石小川这才看得清楚,见这人生得一张瘦长脸,脸上长着个瘤子,瘤子上生得几根黑毛,在他鼻梁处蒙着块白布,已然渗出了血,显见得是新增的伤,白布上面露出来的两只眼睛提溜乱转,目光又是惊惶、又是贪婪。石小川只当行迹暴露,心里发急,正想纵身跃起,从库房里又走出来两个人,却是不慌不忙。
一个胖胖的汉子笑道:“和进,这回你又看到了什么?”另一人却是生得人高马大,声音也格外洪亮,骂道:“他能看见个鬼!整日里吵吵嚷嚷,装神弄鬼,再要聒噪不休,老子一掌劈死你。”和进似乎对这壮汉颇为忌惮,将手中的软鞭一抖,鞭身打在草丛上,堪堪打到石小川,差得分毫从他身旁掠过,再顺势收了回去,陪着笑,说道:“夜鬼吩咐过的,要小心戒备。”
胖胖的汉子搂住他的肩头,一边拖着他往回走,一边笑道:“老和,夜鬼是说过这话,可他指名道姓要你来看守库房,你知道是为什么?”不等和进回答,他径直说道:“他也是被你整日一惊一乍搅得心烦,才把你打发过来的。外面日头大,还是进去喝两杯酒,解解暑吧。”胖胖的汉子说罢,呵呵直笑,和进尴尬地笑了两声。
走到门口,胖胖的汉子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一下和进的脸,大摇其头,口里啧啧有声,说道:“你本来长得就他妈难看,又被那女娃把鼻梁打断了,如今丑得真是连你亲娘都认不出来了。”他朝前面的账房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地说道:“不过你若是想找那女娃报仇,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我看夜鬼对那女娃垂涎三尺,想要娶回去做压寨夫人。说不定日后你见着她,每日都得恭恭敬敬,陪着小心,万一惹恼了她,少不得又把你的鼻子给一脚踢断。”他抬腿比划了个将鼻踢断的招式,就势跳进了库房,传出来哈哈大笑之声。
和进瞥了一眼跟着身后的另一个壮汉,不敢啰嗦,也跟了进去。等三个人都进入库房,消失不见,石小川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轻风吹过,觉得背上一阵清凉,这才发觉刚才已经惊出了一身的汗,毕竟平生第一次经历,害怕有之,紧张亦有之,最是怕误了事,可就追悔莫及,等他心绪稍定,想起胖胖的汉子方才说过的话,心想:听那胖汉的说法,那叫夜鬼的贼首居然也看上了恶婆娘?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幸灾乐祸,心里想说:夜鬼,我把恶婆娘救走,你该要谢我才是。
就在这时,账房那边有人大喝一声,高声喊道:“左字营往左,右字营往右,中营跟着我,大伙一起上,将这些贼人拿下!”他听得出,这是胡青云的声音,先是一怔,心想:胡大哥哪里找来这许多帮手?旋即醒悟,胡青云这是在虚张声势。紧接着传过来兵刃相击、拳脚相加之声,胡青云势如疯虎,拳脚如风,转眼打倒了三四个黑衣人,轻则骨折,重则半死,呻吟之声传了过来。那边厢正在交手,又听得有人喊,“着火了!”片刻功夫火苗从账房里蹿了出来,天干物燥,转眼变成熊熊燃烧之势。
火光中,一个黑衣人仓皇跑来,才跑了几步,在他身后追上一人,一刀刺他的后背,刀尖从他胸前透了出来,黑衣人哇哇乱叫,身子一软,倒毙在地。那人将刀拔出,转身又杀了回去,石小川却是认得,正是丁大鹏。
就在这个时候,库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先前进去的胖汉和高大汉子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各持兵刃,往账房奔去,过得片刻才见到和进走了出来,一步三回头,走得犹犹豫豫。跑在前面的高大汉子回首骂道:“都是你这乌鸦嘴招来了敌手,若想躲在后面懈怠,老子先结果了你。”和进一惊,赶忙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石小川目不转睛盯着这三个人离开了库房,不等他们的身影在账房拐角完全消失,双手用力在地上一撑,身子有如一支利箭,飞奔到了账房门口,脚不停步,闪身就冲了进去,由明入暗,初时觉得眼前一阵迷暗。他身子贴紧墙壁,感觉心脏砰砰直跳,待到视线清晰,看到里面横七竖八躺倒着许多人,正是此前追赶扭打恨不欲置自己于死地那群的村民,在屋子对面有个女子身穿红衣,依靠着墙壁,盘腿而坐,看情形似乎也是着了斑斓花毒,昏睡不醒。
石小川紧走几步到了她面前,见她生得秀丽动人,虽是双目紧闭,眉宇间一团英气挺拔。他心想:这婆娘长得俊俏,不消说,肯定就是庞小玉,否则怎么把胡大哥迷得神神颠颠。他凑上前去,想要试着唤醒,红衣女子突然睁开了眼,把他吓得往后一跳。
红衣女子见他一脸惊讶,轻声一笑,说道:“我认得你,你和小胡一起躲在瓦窑里。”她突然脸色一沉,问道:“你老实说,困在瓦窑里,被火烧烟熏,心里有没有骂我?”石小川被她说破心事,脸上一红,想要找句说辞搪塞,红衣女子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既是敢骂,还不敢承认吗?”石小川被她一激,脱口说道:“承认就承认,我骂过你是个凶悍的母夜叉。”红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挑起大拇指,说道:“你心里虽是讨厌我,却肯舍了性命来救,这份气度很多大人也是不及的。我叫庞小玉,以后我们可以做朋友。”
笑罢,她脸色一正,将手一抬,叮当声响,露出手腕间一条锁链,说道:“事不宜迟,你要救我,须把钥匙找来。”石小川见这锁链拇指粗细,一头钉在墙上,不敢怠慢,问道:“钥匙在哪里?”她指了指窗户边的一个柜子,说道:“我看到他们把钥匙都装进了柜子里。”石小川赶忙奔过去,踢开柜门,打开抽屉,捧出来一把钥匙。他奔回到庞小玉身旁,一把一把试着去开,连着试了七八把,心里着急,一双手抖个不停,到最后怎么也没法把钥匙塞入锁孔。
庞小玉突然开口问道“听口音,小兄弟是绛州人士?”石小川嗯了一声,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锁孔。庞小玉笑道:“我小时候随爹走南闯北,曾经到过。绛州的风光美,绛州的女子更美,唱的山歌也特别好听。我学过一首,唱给你听,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她模仿绛州土话轻声曼唱,唱的是一位在河边洗涤衣衫的美丽女子奚落坐在船上试图调戏她的富家公子,其中几句唱道,“天上的星星何其多,水里游的鱼儿好快活,就算你有数不清的金和银,打不开妹妹心里的锁”,声调并不甚像,却颇得几分俏皮神韵,听得石小川脸露微笑,想起当年他娘也唱过这首山歌,又觉得这庞小玉身处危急当中,竟能做到气定神闲,心中生出几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