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p>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p>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p>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p>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p>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p>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p>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p>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p>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p>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p>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p>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p>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p>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p>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p>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p>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p>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p>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p>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p>
下面一层则是摆得满满的“蓝玉”灵石珠。</p>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p>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p>
侯爷瞪了他一眼。</p>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p>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p>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p>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p>
“这叫‘咫尺’。”侯爷收回无影脚，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p>
他在两块玉板底部的凹槽里各放了一枚蓝玉珠，玉板上随即闪过柔和的荧光。</p>
侯爷取来笔，给奚平演示怎么用。他在其中一块玉板上写了个“奚”字，另一块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荧光，然后在同一个位置，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奚”字。</p>
“两块‘咫尺’只要装好了灵石，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用它通信。潜修寺不让弟子给家人写信，但并没有设禁制阻断传信仙器，应该是默许你们带的。”侯爷说道，“我和你娘就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见不得儿孙远游，哪怕你没什么话，每天也别忘了给老人家报个平安。”</p>
奚平：“哦。”</p>
侯爷按住玉板上的镀月锦鲤，那鱼儿活过来了似的，尾巴活泼泼地扑棱了一下，鱼身随着侯爷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动，动到哪，哪里的字迹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说几句话。”</p>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笔杆条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亲训话。</p>
侯爷说：“我没想到你会接到征选帖，不然这话早该教你。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凡人，在仙门里没有庇护，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样惹是生非，可没人给你兜着。”</p>
奚平抗议道：“您听您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闯祸精？”</p>
侯爷：“不然你是个什么？”</p>
奚平正待反驳，便听他爹又冷冷地说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门的门槛，你此去挂的是贵妃娘娘和庄王殿下的号，就算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p>
奚平：“……哦。”</p>
侯爷却不知想起什么，说到这里，有些出神，目光落在书房窗外。</p>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婆娑树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绝金平的侧脸上，重新黑了泛灰的两鬓，也深了眼角的沟壑。</p>
光阴雕琢起凡人来，向来是不留情面的。</p>
奚平忽然无端觉得，侯爷对他收到征选帖这事并不怎么高兴，不是祖母和母亲那种单纯的不放心，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忧虑。</p>
他又看了看那对白玉咫尺，心里越发疑惑——从小侯爷就告诉他仙凡有别，要对仙家敬而远之。所以他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从来都是只祭祖、不烧香不拜神，家里纸符铭文等物一概看不见……怎么侯爷自己倒好像对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p>
这时，侯爷回过神来，又说道：“潜修寺里传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别轻易得罪人家就是。咱们不想飞黄腾达，也用不着你去巴结那些‘天上’人，记得了？还有……”</p>